书赞小说>现代言情>侬本多情>第35章 和解?

好不容易到了公寓,谢明玉就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谢暄叫了外卖,味道不怎么好,谢明玉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又哪里吃得惯,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半夜肚饿,裹着被子起来,跳着脚到客厅推醒睡在沙发上的谢暄——

“我好饿啊——”他耷拉着眉毛,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渴睡的时候,谢暄睡意正浓,并不愿睁开眼睛。

谢明玉却不放弃,蹲在地上,推着他的身体,“我要饿死了——”

谢暄无法,惺忪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皱着眉头,说没有怒气是骗人的,只是看谢明玉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觉得跟他有什么脾气好发——这原本就是个被宠坏的主。

“只有泡面,吃吗?”

谢明玉嘟了嘟嘴,“随便。”说着,便挤到沙发上来,歪着身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谢暄掀开被子起来,在睡衣外批了件长外套,走到小厨房给他煮面——所幸这小厨房虽不常用,但设备还算齐全,煮个面也方便——

等谢暄将面捞到碗里,拿着筷子走到客厅,谢明玉已经歪着身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起来吃吧——”谢暄推了推他,谢明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接过碗筷,吃了一口,便皱起眉,很不给面子地将碗筷往茶几上一放,说:“不好吃。”

谢暄斜他一眼,压根不理会他的抱怨,自顾自掀开被子躺进沙发闭眼睡觉,爱吃不吃。

谢明玉鼓着脸嫌恶地看着茶几上的泡面,又看看脸朝着沙发里睡觉的谢暄,最后大概实在饿得狠了,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他忽然凑近谢暄,用手肘支了支他的胳膊,“哎,你饿不饿,要不要也吃一点?”

谢暄原本不打算理他,但谢明玉也不知发什么神经,锲而不舍地问他,还叉了一筷子的面要送到他嘴边了,谢暄被他弄得无法,只好支起身,靠在沙发扶手上,拿过他手里的碗筷,淅沥呼噜地将碗里的面吃个精光,然后将碗筷往茶几一搁,朝卧室抬了抬下巴,面色冷峻,“回房睡觉。”

谢明玉先是被谢暄吃面的举动愣了半晌,然后脸也挂下来了,但坐着没动,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睡不着,脚疼。”

谢暄揉了揉眉心,“看碟?”

谢明玉神情恹恹,“随便。”

谢暄下了沙发,蹲在电视机前一张一张地挑碟——

“《基督山伯爵》、《东邪西毒》、《大逃杀》、《后窗》、《死神来了》、《教父》、《海上花》——”

“《海上花》。”

谢暄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谢明玉会喜欢看《教父》或者《大逃杀》之类黑帮暴力电影呢,这也正常,男性总是对此类情有独钟,向往着兄弟义气、孤胆英雄、“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畅快和血腥。谢暄想的也没错,谢明玉当然也向往黑帮,《教父》看过不下十遍,里面的台词多数都会背,只是,谢明玉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颇讲格调,《教父》是典型的电影,故事是曲折幽深的高潮,跌宕起伏间引人热血沸腾或者咬牙切齿,引动人的欲望,适合三五知交同仇敌忾,看完喝上一斤啤酒,高谈阔论,挥斥方遒。而《海上花》则是小酒,适合深夜独酌,千头万绪、悲欢离合,而心不动。

谢暄将碟片放进放映机,然后坐到沙发上,随着侯式一贯的长镜头风格,镜头不紧不慢地打开一扇朱漆门,又打开一扇花格木窗——当时上海高级妓、院的生活样貌便被精准地道地描绘出来——吃花酒,唱小曲,拜堂会,打麻将,蝶舞恋花,纸醉金迷,几分娇媚、阴柔和颓废。

谢明玉裹着被子,歪着身子,很有几分醉意,他说:“台湾导演里,我就喜欢一个侯孝贤,他的电影不动声色,但总有悲悯情怀,镜头舒缓,好像有暖风吹过。其中我又最喜欢这一部——据说当初老侯拍这部电影时,请阿城做文学监制。阿城提了什么意见?最关键的就是提醒他要注意镜头下的‘生活质感’。晚清通俗小说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一种繁琐美学,角色人物的搭配服饰、坐卧居室的杂乱摆设、行为举止的显示随性,看起来跟故事的悲欢离合全无干系,但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让整个故事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又说:“张爱玲就极度喜欢《海上花》这部小说,所以你看张的小说里也尽是些物件的铺陈,什么衣服的款式、地板的纹路、披肩的布料,连篇累牍,这些小物件就构成了寻常生活的质感基础——”

谢暄微阖着眼睛看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的谢明玉——那时候的谢明玉确实蛮吸引人,褪去了白日的高傲尖锐,五官仿佛都柔和了下来,懒懒的,很随意,但又很有范儿。

谢明玉转过头,忽然用脚踢了踢谢暄,“哎,你平时看什么电影?”

谢暄头枕着沙发扶手,看着谢明玉漂亮的侧脸,“北野武、朱塞佩?托纳托雷、王家卫、彭浩翔、阿尔莫多瓦、希区柯克、基耶斯洛夫斯基、张艺谋、大岛渚……什么都看。”

谢明玉脸上出现鄙夷的神色,“张大装潢师的你都看,俗!”

谢暄闭上眼睛,“我还看台湾偶像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谢明玉拔高声音跟他说:“谢暄你怎么这么恶心,能有点格调不?我告诉你,这样不加选择地什么都看比什么都不看还差!”

谢暄嘴角一翘,“骗你的。”

谢明玉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静了好一会儿,才撇撇嘴,用一贯讥诮的语气说:“你这个人真没劲儿,成天弯弯绕绕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书架上整排的《厚黑学》、《菜根谭》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能不能别那么俗——”

谢暄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就不俗?”

谢明玉转头看他,黑亮的眼睛格外认真,“我俗,我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有脱俗的人。我也会耍手段,我也会有小心思,可我不会让那些成为我的主宰——除却名利除却一些生活必须的东西,人总得追求点什么。”

谢暄的眸子幽深,久久没说话。谢明玉扭过头,盯着电视屏幕,一时间,只听见电影里沈小红周双珠们软语温言的吴语,给人隔世的疏离之感。

谢暄闭上眼睛,在谢明玉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下了沙发,然后拿遥控关了电视机——

“你干嘛?”谢明玉不高兴地质问。

谢暄却从卧室拿出谢明玉的衣服丢到他身上,“穿衣服,我们去吃东西——”

谢明玉拿着衣服有些发懵,“这时候?”

谢暄看着他笑,“你不是嫌泡面不好吃吗?我们去吃‘绿屋’出的第一屉蛋挞。”

谢明玉立刻来劲了,脚疼也忘记了,掇窜着谢暄打电话叫出租,又说要吃城东“小文汤包”总店的蟹粉灌汤包,学校附近虽有分店,据说同一手艺,但总不得那个味,重合门广场东南角的老头卖的烤山芋最好吃,还有老城隍庙的松鹤楼有海棠糕卖,两块钱一个……

那时候还不到五点,天色漆黑,寒气扑面,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路边等车,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出租车才姗姗来迟,两个人居然还兴致不减,直奔城东老城隍庙。

车至目的地,店铺自然都还没有开门,外面又冷,没有什么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座,两人干脆添了钱躲在出租车里吹暖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多数情况是谢明玉在跟司机聊——谢暄则望着车窗外面——

这个时间,早市虽还没开,但店铺都已开始做准备,灯光从门缝和玻璃窗中透出来,里面忙碌的人影清晰可见,有种格外朴实安宁的劲头。

谢明玉挨过来,也看着外面,说:“等我老了,就在这一片儿买个店铺,什么也不卖,就搁条竹榻躺那儿喝茶,吃海棠糕、烤山芋、猪油小汤圆、生煎、糖炒栗子……再听个小曲儿,看他们忙忙碌碌,看墙角的小花儿,看阳光慢慢爬到膝盖,就这么看着,啥事儿也不干,谁也别来烦我——”

谢明玉说得很得瑟,很为自己的主意自豪,听得前座的司机哈哈大笑。

那个早上,他们吃遍了谢明玉口中的所有小吃,他还觉不够劲儿,又打包买回去一大堆,终究没赶上上课。干脆回公寓补眠。谢明玉的理由是现成的,他是伤残人士,理当休息,倒是谢暄让他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像谢暄这样循规蹈矩古板老成的,除非天塌下来,绝不会无故缺席的。

一回公寓,谢暄就直奔卧室睡觉去了。谢明玉的精神头很好,兴致勃勃地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看碟。谢暄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来,客厅里影碟放映机里正播着库布里克的《发条橙》,谢明玉歪着身子已经睡着了,茶几上都是栗子壳,一盒蛋挞还剩两个,已经冷掉了。

谢暄关掉放映机,将茶几收拾干净,看了谢明玉一会儿,弯腰将被他身子压住的受伤的脚拿出来,将被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洗漱一番后去上了下午的课。

傍晚放学,他去了谢明玉的班级拿了这一天的作业,又绕到离学校有些距离的一家上海菜饭馆打包了三菜一汤,才走回公寓——

谢明玉已经依旧窝在沙发上,影碟机里又换了碟。

谢暄把放映机关了,“别长时间地对着电视,对眼睛不好——过来吃晚饭。”

谢明玉嘟嘟囔囔地起来,“谢暄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这也要管——”

谢暄没说话,只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谢明玉今天一天吃了太多小吃,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拨弄菜碟——

谢暄一边吃饭,一边说:“宋老师跟我说,下个月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会来我校访问,这是学生会的大事,下个星期前要定下方案,你怎么看?”

谢明玉拨筷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看着谢暄,探究、怀疑、讥诮——

谢暄同样抬起头来,回视,目光平静而坦荡——宋老师话里面的意思,他懂,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他也懂。谢明玉有才干,而且恰恰是他所欠缺的,这样的人难道他要因为一点可笑的自尊而放弃,使得他跟自己唱反调扯自己后脚吗?

以前,谢暄觉得谢明玉这个人骄横跋扈,坏到骨子里。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见谢明玉,才六岁的小孩顶着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笑得一脸天真可爱,却放黄蜂来咬他,不会忘记他是怎样仗着长辈的偏宠让无辜的他背黑锅,也不会忘记他初回谢家谢明玉有意无意地轻视和耍弄。但是现在,谢暄忽然惊讶地发现,谢明玉再聪明,但他的身上居然有一种罕见的天真,他的恣肆张扬,他的骄傲反骨下面,全部是以这种如同生命最初的天真做底蕴的,这种天真来自于天赋的才华和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这天真让谢暄想嗤笑的同时,也让他兴起另一个念头——

谢明玉会是一把利剑,那他为什么不做那执剑的手?

没什么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