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大军已经要打到河内的修武城了。

  修武城的城墙算不上坚硬, 里面屯的粮食更是少得可怜——但县令曹昂并不怎么担心城池的安危。

  他刚刚接到消息,至多明日,由袁绍亲自率领的大军便要到了。

  他只需利用地形之便守到明日即可。

  但是,竟然有人投敌!

  他的对手不能拿他怎样, 他的士兵却想主动打开城门, 去迎那些敌人进来。

  曹昂再得知此事后, 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只有鲜血能荡平怯懦, 只有鲜血能树立威严,他要将那些懦夫全都就地正法!

  可当曹昂真的看到那个策划打开城门的士兵时,他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无他,这个士兵实在是太瘦弱、太矮小了, 看着就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让曹昂想起了自己的二弟曹丕。

  阿弟也该长到这个年纪了, 他过得好吗?会不会也像眼前这个人一样瘦弱……

  曹昂的心冷了下来, 血也冷了下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着眼睛问道:“李二, 你为何要通敌?为何想打开城门?”

  李二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的年龄没有看上去那么小,但也确实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岁。

  长期食不果腹、挨饿受冻的生活,让他变得瘦骨嶙峋,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营养不良的影子。

  他颤抖着匍匐在地上, 给了曹昂一个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回答。

  “……司空……司空……她当年给过小人一个胡饼。”

  那应该是建安二年,李二因饥饿昏迷在了路边, 非常幸运地被当时还是太尉的司空救了起来。

  司空领着人救了他, 还在走之前给了他一个胡饼。

  那个胡饼很香很香, 他每次想起来便直流口水。

  ……其实他并没尝出胡饼是什么味道, 因为他当时饿得两眼放光, 根本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机械地撕咬,机械地吞咽。

  但司空给的那个胡饼一定是很香的,就和阿母以前做的白面馍馍一样!

  “一个胡饼?”曹昂简直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胡饼,就不顾生死地为她开城门呢?

  这个少年明明这样胆小,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在浑身战栗!

  “袁公为政宽仁,更是以体恤百姓著称。他不日便要亲自领兵来支援了,你为何要投敌?”

  李二抖得更厉害了,他不知道眼前贵人口中的袁公到底宽不宽仁。他只知道他的阿父、他的阿兄在被袁公征去徐州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你为何要放那些逆贼进城?”

  “不,不是逆贼。”李二忽然抬起了头,梗着脖子反驳道:“阿母说司空若是来了,我们就再也不用给贵人们交各种各样的税,再也不用担心冻死在寒夜里……”

  “……我们能有果腹的粮食,能有蔽体的寒衣,能有遮身的陋舍……”

  李二没想让眼前的贵人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在描述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愿景。

  “……我们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远处忽有战鼓敲响,恍如雷声凭凭。

  迷离的幻梦被这鼓声击得粉碎,李二一下子就被拉回了冷冰冰的现实。

  他的脖子又缩了回去,“贵人饶了他们吧,此事都是小人的主意。”

  他不住地哀求,却遭到了文吏的厉声呵斥。李二只能沉默地伏下身子,静静地等着命运的判决。

  良久,一道叹息声响起,“将他暂且押下去吧。”

  曹昂整个人都是怔愣的样子,他似乎是在看远去的李二,又似乎是在透过李二看一些别的、其他的东西。

  但他的眼、他的心,好像都被浓浓的迷雾遮挡住了。他辨不清正确的方向,看不到适合的道路,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曹昂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修武城中的街道上,直到婴儿细碎的哭声传入耳中。

  他循声走到破败的屋檐下,便发现了一个用粗布裹着的孩子。

  这个孩子一直在哭,可又哭得没力气了,只能发出幼猫般呜咽的声音。

  曹昂笨拙地弯下腰,抱起了这个皱皱巴巴的孩子。

  他并没注意到,在他抱起这个孩子时,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忍着哭声飞快跑开了。

  他无措地问道,“为什么会有人丢弃自己的骨肉至亲呢?”

  亲兵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回道:“因为他们的父母知道自己养不活……”

  ……所以便狠了狠心丢在路旁,若是能有像您这样的贵人发了善心,反而能让孩子有条活路。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与自家的主公说起了,亲兵低着头想道。

  “为什么会养不活呢,为什么呢……”曹昂像是在问身后跟着的亲兵,又像是在问自己。

  自从他被袁绍丢到这儿做县令之后,他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儿惫懒。

  可为什么他治下的子民养不活自己的骨肉,他统领的士兵希望敌军入城?

  ……他似乎做不好一地的长官。

  亲兵是自小就跟着曹昂的曹氏部曲,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主公有些失魂落魄,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像往常一样出言宽慰:

  “这些都是细微小事,您不必放在心上。主公文武兼备,有过人之明,定能及早收复兖州,承续先主基业。”

  以往的曹昂也曾因为思念亲人或遭人为难而失落,但只要他听到这句话,就会像是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一般,迅速地整理情绪、重燃斗志。

  可今日的他却仿佛被人抽干了精气似的,闻言险些摔了下去。

  “报——,钟县尉又抓获两名叛贼,意欲开城投敌!”

  亲兵见自己年轻的主公迟迟没有反应,也不免着急了起来,“主公,宜杀之示众,以儆效尤。”

  “……都放了吧。”

  曹昂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下,又重复了一遍,“都放了吧。”

  “民意不可违……我愿献城乞降。”

  *

  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城池,谁又愿意平白添了伤亡呢?

  是以在确定其中无诈后,张晗便亲自进了修武城,并令自己的士兵接管了城墙及县衙。

  “曹小将军英武非常,颇有乃父之风。”

  “……司空言重了。”

  张晗看出这位曹小将军谈兴不高,便也不再多言,转而赐下官职、珍宝以示安抚。

  曹昂荣辱不惊地行礼谢了恩,却没立刻离去,红着眼睛问道:“不知某的母亲和幼弟……”

  且不提留着曹操的家眷能安抚兖州的降将降臣,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张晗也不会有意去为难守寡的妇人、失怙的孩童。

  曹操的遗孀和几个孩子,自然是活得好好的。

  “我已着人安顿在了晋阳,待大军凯旋之后,子修将军便能与家人团聚了。”

  得了准话后,曹昂的谢意便明显诚恳了不少,“多谢司空,某这便告退。”

  曹昂离开后没多久,便又有人进了县衙的正厅——赫然便是刚刚升任军师将军的郭嘉。

  “主公今日刚得了修武城,便又有喜讯传来,真真是双喜临门。”

  “哦,是何事让奉孝如此开怀?”

  “线人来报,袁绍改监军为三都督,将沮授的军权分予了郭图及淳于琼。”

  张晗目露讶意,“这是……对沮公与起了猜忌之心?”

  “沮授谏阻出兵的举动本就惹了袁绍不悦,再加上内部的派系倾轧,他便……失了大半军权。”

  张晗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都到这时候了,袁绍竟还放任底下的谋士武将内斗,真是……太棒了!

  反正他们斗得越厉害,对自己就越有益。

  与其去操心这些,不如关心一下这只狡猾的狐狸,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

  “听闻你最近往身边提携了个后辈?还是从那帮世家子之中挑的?”

  那帮世家子虽然是她亲自征召的,可她从没指望这群养尊处优的郎君们能派上什么用场。

  他们名为文吏,实为人质。张晗会在出征前特意征召他们,只是单纯地想给那帮蠢蠢欲动的世家提个醒——小动作别做得太过火。

  “是。”郭嘉懒懒地倚在她身边,笑着应道。

  “是哪家的小子?”

  “是河内司马氏的年轻人,表字仲达。”

  河内司马氏?他家的家风可是出了名的端肃——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

  这浪子平常见到这类人时,哪次不是避得远远儿的?现在怎么还主动往身边带了?

  她万分奇怪地觑了郭嘉一眼,“以你的性情,不该和弘农杨氏那位麒麟子更相合吗?”

  “司马仲达是位可造之材,不该埋没了。”

  若是说这话的是荀公达、是陈长文,那张晗必然毫无怀疑。但若说这话的是郭奉孝,那她是第一个不信的,其中定然有什么内情。

  张晗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瞧。

  郭嘉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像是晚风拂过湖面,牵动了一潭的星子,光彩溢目,动人心弦。

  ……张晗嘀嘀咕咕地移开了目光。

  “罢罢罢,随你去吧,奉孝既不想说,那便算了。”

  *

  “请进。”

  司马懿在听到回答后,便整了整衣襟,拿着自己刚拟定的战略规划进了房门。

  “原来是仲达啊。”郭嘉在见到来人后,轻轻搁下手中的狼毫,笑着请司马懿入座。

  姿态闲散,面带笑意,端的是再熟稔不过的做派。仿佛他们不是刚刚认识几日的陌生人,而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一般。

  但司马懿还是不敢有片刻的掉以轻心,他欠身行礼,规规矩矩地将文书交到郭嘉手中。

  家族需要他获得司空的重用,以巩固司马氏的荣光与地位。这时候他若能得到司空谋主郭嘉的提携,那自然是极好的。

  可他还是不喜欢与郭嘉相处——这位郭军师实在长了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他仿佛能看破你所有的伪装,看清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这总让司马懿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郭嘉接过文书,细细地翻看起来。

  “……仲达的才能,可比嘉要高明多了。”

  这份文书比郭嘉想象中要优秀,司马懿这个人……也比郭嘉想象中要危险。

  是的,危险。郭嘉甫一见到这个人,就十分地清楚:司马懿这个人,绝没有像他所表现得那般温顺无害。

  郭嘉不在乎司马懿是什么样的人,但若这个人对主公的霸业产生了未知的威胁,那他便绝不会再放任。

  这人要么乖乖地为主公所用,要么便尽早去拜见司马家的列祖列宗。

  “某惶恐。”司马懿直起身子,改坐为跪,伏拜于地。

  郭嘉起身扶起司马懿,略带责怪意味地开口:“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仲达本就是高才,何必如此自谦呢?”

  “军师谬赞,某愧不敢当。”

  郭嘉突然提笔,划去了文书上的两行字,“这处不太妥当。”

  [以民夫为饵诱出袁军精锐,一举击杀之。]

  司马懿连忙应道:“是,某思虑不周,此举实在有损司空清名。”

  郭嘉依然在笑着,轻声问道:“仲达可知,主公为何能在短短半月之间,就收复了大半的河内。”

  “司空识人善断,料敌于先,麾下又有如军师这般的贤才良将,故而能百战百胜。 ”

  郭嘉对此不置可否,转而说起张晗当年的往事,“主公曾两度于河内开仓散粮,赈济灾民。”

  “百姓感恩于心,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故有主公今日之胜。”

  司马懿是个聪明的学生,当即明白了郭嘉的意思,谦恭道:“谨受教。”

  作者有话说:

  我似乎明白三国为什么那么多坑文了……就……平天下、安社稷这些家国大事对一个在现实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愚蠢大学生而言,实在是过于艰难了(泪目)

  放心哈,我不会坑的哈,我只是在此祭奠一下我日益稀疏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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