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玄幻奇幻>纯爱派>第74章 浪子暴徒-2

情人……

伏基罗倒是觉得,与其说安德烈擅长做情人,不如说安德烈乐于当情种。

安德烈十五岁那会儿,刚和他完成一票大的,躲在斯卡港城等风头过去,伏基罗照旧喝酒赌牌,不怎么管他儿子。有天在酒馆里听说港口停了一艘豪华游轮,本不应该停在这里,但因为海上有风暴暂歇,游轮上有些少年少女,在城里到处买东西,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花起钱来大手大脚。

这事儿本来伏基罗听完也就过去了,但差不多三天后,他看见安德烈带了个女孩儿回来,说带她参观一下自己的家,逗了逗狗,两人去安德烈房间了呆了一会儿,就又出去了。

然后他们俩便频频出双入对,伏基罗常在家里看到这个女孩儿,有时候他夜不归宿,凌晨从外面回来,还会看见他们俩手牵手在海边散步。

女孩儿比安德烈大一两岁,褐色的头发,眼睛扁扁的,脸颊上有些雀斑,不怎么笑,手脚细长,个子高,穿各种各样的碎花裙,扎两个麻花辫,垂在肩膀上。像是北欧人,似乎是那种怎么吃也丰腴不起来的类型,偶尔遇到伏基罗时就点点头,从不多交谈。

伏基罗倒是有点奇怪,照时间推,这女孩儿应该是从游轮上来的,但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钱人。

安德烈心情不错,起很早准备出门,哼着小调,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洗脸,他倒是不长胡子,浑身体毛稀疏,毫无伏基罗的基因。

伏基罗转头看看外面的天,换了个角度看电视:“今天会下雨。”

“没关系,反正也要洗澡。”安德烈心情不错,拿上一盒巧克力,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整理好头发,拿把伞出去了。

伏基罗撇撇嘴笑,又看了一眼天。

果不其然,两个小时后,这两人落汤鸡一样地回来了。

巧克力是肯定没有了,发型也一团糟,女孩儿披着安德烈的外套,仍旧冻得发抖,妆也花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安德烈的头顶还有几片树叶。

伏基罗连头都没转:“约会怎么样?”

这也没办法,两个落汤鸡换了干衣服,伏基罗简单地做了饭,三人大眼对小眼地坐在餐桌旁,听屋外雷声滚滚。

安德烈跟女孩儿说:“吃吧。”

“等等,”伏基罗抬手阻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孩儿穿着安德烈的衣服,松松垮垮,冲过了澡,脸蛋蒸得红通通:“吉尔。”

“哦。”伏基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指指面前的盘子,“吃吧。”

三人开吃,一句话都不说,伏基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发现吉尔想去拿块面包,安德烈都没什么眼力见,只顾着自己吃,于是伏基罗踹了踹安德烈的脚,对面的安德烈抬起头:“你中风了?”

“……”伏基罗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把面包篮放到那边呢,吉尔拿不到它。”

安德烈看了一眼吉尔,把面包移了个位置。

伏基罗越发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担负起了谈话的职责:“所以,吉尔,你是哪里人?”

吉尔看了他一眼:“一定得回答吗?”

伏基罗眼角一抽,妈的,一对儿逆徒。

于是晚餐照旧沉默。

伏基罗吃得不开心,很不开心,吃完擦擦嘴就走开了,坐回了沙发上,和狗玩,后面的两人还在慢吞吞地吃,说话也不避讳,但也没什么有趣的事。但不一会儿安德烈走过来:“饭吃完了,盘子我晚点洗,你还有酒吗?”

“你小子……”伏基罗笑逐颜开,“去吧,去壁橱里拿,要我走开吗?”

安德烈也笑逐颜开:“那好啊老兄,你出门去吧,给年轻人留点地方。”

伏基罗一噎,躺回去不动了。

于是两个年轻人调暗了灯,在后面喝起酒,伏基罗虽说盯着电视玩着狗,但心思全放在后面的谈话上。

吉尔好像喝得很快,醉得也很快,没几杯声音就扬起了些,安德烈倒还是平平稳稳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原来吉尔确实是从游轮上下来的,不过她不是天子骄子的一员,她是随船表演弹钢琴的,在早餐时、晚餐时、夜场里弹钢琴,来为她的同龄人烘托出吃饭或调情的气氛。也常常会在半夜被叫起来,因为某位要向某位告白,或是安排了特别的表演,她便去当这个特别的背景,很多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有人在她的钢琴上做起来。

伏基罗挑挑眉毛,觉得好笑。

但吉尔不觉得好笑,她讲到自己的身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事情顺利也就罢了,不顺利她有时还要挨揍,不都已经是有钱人了吗,上帝已经对他们很好了,为什么他们还不善良呢。

安德烈居然在后面说:“你这样,下次再有人骂你,你就装中风,躺地上抽。”

“好主意,下次我就装疯,也不让他们好过。”吉尔想了想,又改口,“不行,我不能装疯,装疯我怎么嫁富豪?你看,我这种生活里,我就得力争上游,嫁个有钱人,过体面的生活。或者你努努力,我们俩一起过体面的上流生活。”

安德烈很为难地咂了下嘴:“要不还是你自己力争上游吧,这对我来说太费劲了。”安德烈给倒酒。

“还从来没有人给我弹过钢琴,我的王子也不知道在哪里。”吉尔醉醺醺地抱怨,“总是我给别人弹。弹啊弹啊,弹啊弹啊,弹得我手指流血,弹得我背都弯了,我真没有用,我会老死在钢琴前,我会变成一个永远不会被光照到的老姑娘……”

安德烈说:“那这样,你自己弹的时候你录下来,然后自己放给自己听。”

伏基罗心想,妈的,安德烈,你什么也没从你风流的老子身上学到。

吉尔在后面甩头:“你懂不懂,要献给我的,啊你懂个屁,你的心就是石头!”

安德烈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我只是轻微精神分裂。”

“我靠,这么酷?”吉尔拉住他的手,“很多人都有,就我没有,我们乐团就有好几个,搞艺术的嘛,还有一个天天闹着要自杀。”

安德烈说:“妈的,酷炫,羡慕。”

吉尔说:“真好啊,我也想得,我第二个人格一定要大杀四方,你几个人格?”

安德烈说:“啊?两个吧。”

伏基罗僵在原地,他年纪大了所以不懂,是所有年轻人都这样,还是这两个是神经病?后面的人又开始谈起某个打扮像女人的男人,对那人大加赞赏,并反感一个老牌英雄,伏基罗越发听不下去,拎瓶酒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很快,游轮起航的日子近了,吉尔和安德烈待在房间里不怎么出门,伏基罗都不太好意思在家里出现。偶尔他碰见两人,他们很和谐地在吃东西,玩牌,不像情侣,倒很像朋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安德烈避开一切细腻的温存,虽然看起来满面春风,轻言细语,但其实女方一袒露心声,他就装傻,打个哈哈带过去,现在连吉尔都不太感慨人生了天知道,十次伏基罗听到吉尔讲话,九次她都在感慨人生。她追求一种轰轰烈烈的浪漫、和暴徒恋爱、跟犹大私奔,这些都是又佛又懒的安德烈给不了她的;同时她还向往优雅富裕的生活、体贴宠爱的情人,衣食无忧,体面上流,这些都是危险颠沛的安德烈给不了的。她想要这两种迥然的特质结合到一个人身上,当时安德烈就感慨,说哪有这种人,有这种我也爱上了。

所以两人都很清楚,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吉尔是在9号的晚上走的,那天她在他们这里留到了下午,依依不舍地看着安德烈,试图从他眼神里看到眷恋和爱意,但安德烈虽确有遗憾,也只是抱抱她,祝她一路顺风,她留下了她的耳环,安德烈没什么好给她的,让狗给她表演了一个走正步。

伏基罗真是看不下去,当晚连酒都没出去喝就去睡觉了。

大概晚上十点的时候,伏基罗被安德烈叫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表,又看看面前全副武装的安德烈,正在把套绳往背包里装。

“起床,跟我出发。”

“去哪儿?”

“去追船。”

伏基罗自认为实在是个好父亲,他没细问就跟着起了床,换上了衣服,背上了包。夜黑风高,晚上十点十五,他们来到了码头。安德烈跟船工谈好了价格,租了艘小艇,东西往上一扔,跳上去拉动发动机,朝伏基罗吹口哨,让他上船,伏基罗也跟着跳上去。

“去哪儿来着?”

“去追船。”

“你意思是去追吉尔。”

“……”

“追上干什么?结婚啊?”

安德烈转头看他:“你话好多,别问了。”

“万一呢,我作为父亲是不是要牵着你进教堂啊。”

安德烈翻了个白眼:“那是新娘。”

四十五分钟后,游轮出现在视线内,安德烈站起来去调整方向,海风把他的黑发打湿,他在夜风中眯着眼,转头叫伏基罗:“喂,去把锚钩松开,准备登船。”

伏基罗懒散地站起来解绳:“她要是这都不嫁给你,你可亏大了他妈的。”

他们避开游轮上巡视的卫兵和探出的前镜,从侧后方逼近,靠近降救生艇的爬栏,安德烈吹了声口哨,伏基罗挥开肩膀,把钩子甩上去,挂在了一根横栏上,但即便如此,距离他们的游艇还有一米来高。

伏基罗微微下蹲,两手交叠,安德烈踩上他的手,被他一托,向上一伸拉住了绳,两下便跳上栏杆,伸手接过背包,一个扔进去,一个背在身上,伏基罗也抓绳子跳上来,两人轻手轻脚地上了游轮。

“你走东,我走西,我们在内部西北角会客厅汇合。对表,十一点十三。”安德烈把湿发捋到脑后,“听好了,你走东,会经过供电房和后勤部。你去供电房里,把控制室的报警系统关掉,然后再把供电房的门锁上,去后勤部拿上各舱和房间的钥匙,然后上楼去,把每一户房间门锁上,碰到在楼梯间的,叫他们回自己的房间,减少人员流动。”

“你呢?”

“我走西,有警卫室。”安德烈看了他一眼,“其他你就不要管了。十一点三十五会客厅见。”

伏基罗耸耸肩,揶揄他:“所以男人的成长还是要为了女人,老爹允许你们结婚了。”

安德烈没理他,转身向东走。

他首先经过了一个巡逻的卫兵,那人一看到他正在收枪,就立刻掏出电击棒这是他们正常情况下允许佩戴的武器向他挥来,安德烈躲闪了一下,拉过卫兵的手臂压在墙上,抓住他的头发猛地向后撞了一下,把人撞晕过去。安德烈沿着走廊,一间间锁上屋子,正要离开,碰到一个打靶回来的男人,高大健硕,肌肉狰狞,在走廊里和他打了个照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两人擦肩而过,男人撞了一下他,撞到的时候发现安德烈的身体很硬。两人刚刚错过身,就同时反应过来,转身攻击,安德烈一脚横踢那人脖颈,却没想那人反应更快,一手竖臂挡住,另一拳直接砸向安德烈的脸。安德烈被砸中了太阳穴,一下子眼前就一片黑,摇摇晃晃地往后踉跄了几步,那人不给机会一拳又砸向他胸口,安德烈这次堪堪闪过,视线也恢复,他灵巧地躲过了第二拳,周围的房间里响起了异动,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喊,对面的男人当机立断停身,拔出身后的枪,安德烈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提上去,勾住男人的脖子,全身的力量都倚上去,两腿夹住他的脖子,一个用力扭腰,将男人带翻在地,又立刻翻身起来,踢开枪,一脚踹在男人后脑,两脚将人踹晕。接着把人拖进保安室,用手铐铐在门边,锁上了警卫室。

他走出来,吐了口血沫,拿出枪,走向控制室,打晕一个正在喝水的领航员,便对着船长和其他人说:“我来办件事,请各位跟我一起来。”

船员们都举起双手,看向船长,船长皱着眉头,白花花的头摇了摇:“我们不能离开控制室。”

安德烈推开一步,示意他们赶紧出来:“你们可以,设定自动航行,有效两个小时,前方风平浪静,没有障碍物,出来吧,否则放你们呆在这里,对我来说太危险了。放心,我保证不伤害任何人。”

船长定了定神,抬脚走了出来。

安德烈把手铐抖落出来扔在地上,然后看看其中一个人:“去,把所有人都拷上,排成一队走。”

等安德烈来到会客厅的时候,所有原本就在的人已经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伏基罗大咧咧地一手端枪,坐在椅子上吃龙虾。地上的男人满头大汗,女人花容失色,有几张愤愤不平的盯着伏基罗,似乎在找机会反抗。

安德烈把枪放下,扫视了一圈,看见了蹲在墙边一排人中的吉尔,正望着他,和周围人惊慌失色的表情不同,她的脸上似乎只有惊讶。

“好了,各位,抱歉打扰,我来办件事。”安德烈说着脱下自己的作战服,从包里翻出一件黑西装,抖了抖穿上,“我来给一位女士弹钢琴,今天是她的猫,凯丽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为怀念凯丽曾经陪伴她的日日夜夜,为纪念凯丽和她相依为命的友情,今夜我来为大家弹奏凯丽最喜欢的曲目,请欣赏。哦,你们蹲着累吗?可以坐下来。”

他点起一根烟,欠身行礼,走到钢琴前坐下,把烟放在琴壳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弹op.64 no.1。

伏基罗愣在原地,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去,看到的多是和自己差不多的诧异表情,有个刚才还愤愤的男人居然在四下转头不明所以的时候和自己对视了一眼,双方感知到对面的惊讶情绪,又默默地转开了脸。倒是有些年轻人渐渐平和了下来,果然坐到了地上,望着安德烈弹琴。

琴上香烟正在燃烧,越烧越短,逼近琴面,安德烈刚被揍了一拳的额头,正在往下滴血,滴了一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但安德烈没有去看。他的头发有一缕垂下来,因为渡海而来沾到皮肤上的水珠在灯下折射着一点光芒,他面容平静,心无旁骛,手指灵动,一点水从额头滑过,穿过眉心,斜越脸颊,落入微张的口中,他抿抿红色的嘴唇,舔舔上唇,咬了咬下唇,弹错了几个音。他转动着脖子去看,拉出下颚到领口的一道脖颈的柔雅曲线,他在西装里穿的是间黑色的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修长的身体正在发育生长,肌肉渐渐充沛,线条逐渐拉伸,他处在少年和青年间,秀气和野气都恰到好处,荷尔蒙正在体内酝酿。

最后一个音结束,他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眼睛看向墙边或站或坐的人群,一眼望进吉尔的眼底,吉尔如同过了一身电。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安德烈慢悠悠地拿回烟,放回嘴里,又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遍所有人的脸,手伸进头发里,手指在发间过了过,头发顿时变得凌乱起来,他站起身,好像猛地长大了几岁一般,好像荷尔蒙开花结果一样,突然间多了些男性的魅力,或许因为情爱多多少少还是折磨了一番他,使他本就郁郁的气质越发迈向纯熟的颓丧。他朝大家欠欠身便走下台,咬着烟脱下西装,又团成一团塞进背包,拉上拉链,回归他永无法体面正经的躯壳。

“祝你好运。”安德烈对着人群说,却没有特别去看谁的脸。

安德烈把钥匙拿出来扔到船长脚边,拍了拍伏基罗,两人朝外走去。

其实伏基罗到现在还是懵的,他只是跟着走了出来,稀里糊涂跳上了船,还没来得及开动,也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甲板上追出来很多人。伏基罗摇头:“妈的,这时候要是有人对着我们扫射,我们就死定了。”

但是飞过来的是一块手绢,接着是几块手绢。

伏基罗抬头去看,安德烈站在小艇的边缘,和他一起望向甲板。口哨声响起来,那边飘来女人的手帕和腰带,五彩缤纷在空中飞,吉尔也趁乱扔来她的手帕,安德烈任由各色手帕从他身边飞过落入海面,在吉尔的飘来的时候,伸手拉住了它,他和吉尔遥遥望了一眼,便松开了手,让这浅蓝色的信物飞入夜色海中。

最幸运的事,他们居然真的在上面开始扫射的时候,出了危险距离。

看吧,伏基罗就知道,不可能人人都是蠢货,陪青少年男女谈情说爱烘托氛围,唯恐天下不乱。

他们的小艇在海上飘,发动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动喷气,疲软难射,不管什么用。月亮蛮横地赶走天上的云,独自亮堂堂地霸占天空,照着海面一片银色,波光粼粼地泛着叠着一波波送他们回岸,安德烈坐在船尾,望着几乎看不见的游轮,水波往相反的方向送他,他抽出一根烟合着手点上,伏基罗躺在船里,带来的酒瓶放在他身边,枕着手臂看月亮。

“其实你也不必躲,”伏基罗说,“如果你想和她生活,也会有一起生活的办法。”

安德烈平静的声音和海风一起传来:“我不想。”

伏基罗抬抬头看他,又躺回去:“也是,你还年轻……”

“你在说什么?”安德烈转头看他,“人和人的轨迹不一样,就算相交后也会各走各的路,被一时的错觉蛊惑,以为能跟着对方的轨迹走上那么一段时间,但最终人还是会成为自己,绕一大圈,只是在白白折腾自己。”

伏基罗坐起来:“我是说让她跟着你。”

安德烈很困惑:“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呢,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伏基罗两手一摊:“嘿,我只是在跟你说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这么个活法,你长眼睛了,去看看大家是不是都这么过的,我见过太多了,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儿,独自一人,只要一点坏运气,下场就会很惨。”

“人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应该得到尊重,至于运气怎么安排,那就是后话,哪怕运气真的不好,改变了想法,也是后面的事。比如说你,”安德烈把烟按灭,“这么多年,你离开又回来,回来又离开,我什么都没说过,因为我觉得要离开还是要留下是你的选择,我不该干涉,这个呢,就叫尊重,老头儿。”

伏基罗窘迫地张张嘴,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够自己的酒:“妈的兔崽子,听不懂人话,神经病,蠢货……”

安德烈说:“时代变了老头儿,你那套不时兴了。”

伏基罗喝了几口酒,懒散地躺回去看天,安德烈转回身继续看海,哼首不知名的歌,伏基罗摇摇晃晃,伴着音乐几乎要睡着,半梦半醒间他突然想起来,叫了一声安德烈:“喂。”

安德烈转回头。

“倒也不是我要教你什么……但一个人随心所欲,意味着其他人要承担其代价。所以,”伏基罗搔搔脸,避开眼神没看安德烈,“你……怎么样?你受得了吗?”

安德烈不太在意地抽出一根新的烟:“我?生龙活虎。”

“小子,你上次说你精神分裂……”伏基罗晕晕乎乎地问,“真的假的?”

“啊?”安德烈无聊地看了他一眼,“睡你的吧。”

所以,只是因为安德烈大半夜“浪漫”上头,非要去弹一首钢琴曲,给他们招来了新一轮的追捕,那晚他们回到港口,伏基罗连酒都没醒,就赶着逃命,安德烈慌慌忙忙地回家去抱狗,把身上的钱都留在楼下欠账的酒馆门口的邮筒里,和他老子各背了一个包,重新在夜色里再次开始逃。

***

对面的男人抿抿嘴,声音低下去:“原来他是会用这种暴力方式,只为给初恋弹琴的人啊……这一面的他我还没见过。”

伏基罗拿酒的手颤了一下,他讲这个,是想突出安德烈逃避感情、怯于承诺、冲动善变、不负责任的性格,不是让人以为安德烈这种毫无理智的行为也能被称作浪漫的,一个个的,什么乱七八糟情和爱昏头了是吧。

“年轻人,”伏基罗拿出了他的终极故事,这个故事一讲出来,安德烈的“渣”可以全无保留地传达到位,“听我说。”

***

安德烈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和伏基罗一起做任务了,他继承了伏基罗的人脉和资源,头脑更清晰,行动更敏捷,况且伏基罗饮酒过多,还总是往外跑,心思已经逐渐不在这行当上了。那时候联系伏基罗的人找不到他,就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安德烈,安德烈也不负所望,干得很出色。

有一次安德烈参加了一个任务,人员分两队,一队走水路,一队走陆路,最后在特尔港口汇合。走陆路的安德烈这一队,要到克拉斯博山里找一个革命军指挥官的藏身地,然后击毙他。安德烈的队伍共七人,他最小,剩下的人里个叫迈耶霍斯的家伙,三十五岁上下,个子不高,脸色蜡黄,小眼睛,脸长得要比实际年龄苍老,皱巴巴的。从进山的第一天,安德烈就发现他在压抑自己的咳嗽。

迈耶霍斯之前和安德烈在别的地方打过交道,其他人安德烈都是第一次见。安德烈发现他在咳嗽后,找了个机会单独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如果是,最好现在就退出,否则会拖累大家。迈耶霍斯说他只是普通的发烧,要不了两天就会好,看在是熟人的份上,帮忙照应一下。

安德烈答应了。

第三天,他们在一处悬崖上被人偷袭,死了三个人,迈耶霍斯的咳病发作得也更为厉害,跑起来如同一个行将爆裂的风箱。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四个人挤在一个窄小的山洞里,刚从子弹炸弹、瓢泼暴雨、满地的兽夹包围中冲出来,捡回一条命躲在这里,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争吵,队长怨有人先放枪,其他人怨队长瞎指挥。安德烈没出声,等这帮人恢复理智。这些人确实水平一般,远非行业精英,这么说吧,这里最优秀的人和伏基罗相比,也差出了一百个安德烈。原本这个任务不该很难,但是从刚才交火情况看,对方的武器和装备都和情报大为不符,简单来说,可能是被阴了。

等他们稍稍冷静下来,在这黑黢黢的山洞里点上了一点火,安德烈爬到洞口,望了眼黑暗山中淅淅沥沥的雨,找来石头堵住洞口,避免火光和烟尘散出去。

“有话快点讲,简单烤一下内衣就要熄掉火了。”安德烈边脱边跟其他人说。

被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指点多少还是让他们脸上有点挂不住,没人接安德烈的话,但倒是都开始脱衣服。这时候迈耶霍斯的咳嗽声就分外明显,越咳越厉害,咳得一个红发队员心烦意乱,朝他吼:“别他妈咳了,你要死啊?”

队长本来在劝:“算了,他也控制不了。”转念一想,愣了愣,又问:“你是不是从第一天就开始咳?”

迈耶霍斯不说话,低着头脱衣服,把内衬挂在树枝上,伸到火上烤。

队长一把打掉他的衣服,厉声斥问:“他妈的,你到底什么病?”

安德烈也停下来,看过去。

“喂,”队长叫安德烈,“你知道吧?”

安德烈摇头:“不知道,我问过,他没说。”

迈耶霍斯好巧不巧又开始咳起来,这会儿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对,红发勉强挤出个笑容:“我说,如果你有梅毒或什么,那种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家都染过……”

迈耶霍斯这次咳得很厉害,捂住嘴不说话,咳得俯倒在地,浑身都随着一声声咳嗽颤抖,最后悠长地呃了一声,仿佛咳出了半条命,咳完却仍旧没有把手从嘴边拿开,捂住嘴说:“差不多了,熄了火吧,会招人来。”

剩下三人互相一望,立刻起身朝他逼来,一个压住他的身体,一个拿着火把,一个掰开捂嘴的手,三人一看他的手,手上有刚咳出的血。

顿时三人脸色一变,纷纷后撤,队长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他妈的,这是肺病啊?”

迈耶霍斯不说话。

红发剜他一眼:“操/你妈,这是传染的吧?”

迈耶霍斯低着头。

安德烈看了眼自己刚才压制他时手上沾的血,一阵厌恶,皱着眉抹在洞壁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队长往后坐坐,和迈耶霍斯保持距离,转头和剩下两人商量:“他妈的,他死定了,看他就知道。”

两人都同意。

“兄弟,我们被阴了,这把香是肯定点不上了,哥几个得想想办法。”红发说,“这趟是‘大鲨鱼’的,本来说是边角的小任务才雇佣了我们这样的外派,否则像他们那样声名显赫的雇佣军公司,没必要跟我们合作。不过现在看起来,他们估计是知道了什么,不愿来,才阴了我们一把。”

队长瞥了一眼还捂着嘴缩在一旁的迈耶霍斯,转回头说:“倒签吧,大家各找各路,自求多福吧。”

安德烈也看了一眼迈耶霍斯:“他怎么办?”

“天知道。”红发已经准备收拾东西,队长看安德烈:“小子,你怎么想?”

安德烈耸耸肩,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算紧张的人:“如果‘大鲨鱼’的签被倒,不会放过我们。除非你以后准备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找个电影院卖票,或者让女人养,否则在这行里,惹怒他们就很难混了。”

红发泄气地一扔包:“那怎么办?还能干吗?”

“想想办法,”安德烈捏捏眉心,“用这段时间想想办法。”他说着声音低下去,陷入了沉思。

很久没出声的迈耶霍斯突然抬抬手,小心地建议:“我觉得等天亮以后……”

红发打断他:“行了,痨鬼,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待在这里等死吧,说不定二十年后有人来,会在这狗洞里发现你完整的尸体。”说罢自己笑起来,“噢忘了,这里野狼多,估计不会剩什么。”

迈耶霍斯脸色煞白,慌张朝前爬了几下,三个男人同时向后退退,红发掏出枪指着他,警告道:“喂,别动!”

迈耶霍斯嘴唇颤抖,脸在微弱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一副死人相,语无伦次:“嘿……你看……听着,我……你们不能把我留在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回家……”

“你他妈怎么回?爬回去?”队长不耐烦地朝他吼,“老子们有正事,管不了你这烂摊子。”

迈耶霍斯仿佛没听见,还在继续说:“你看,是这样……老兄们,你听我说,如果我不回家,我老婆和儿子,孤儿寡母,怎么过活,我……”

安德烈打断他:“喂,你看看你自己。你肯定不可能活着回去,别做梦了,就算没有人埋伏、追杀我们,你也回不去了,你病入膏肓了。”

“我知道,我知道……”迈耶霍斯搓搓湿漉漉的头发,恳切地望着他们,“但是、但是……”他忽然抬起头,在苟延残喘的火光中哀求道,“我想回家。”

红发已经懒得理他,队长摇摇头看着他:“老兄,你回不去的,”他强调,“你快死了。你自己也知道吧。”

安德烈也不理他,低下头,从包里翻出地图,研究突袭计划,红发凑过来,队长也吹灭了火,坐到这边来。

雨停了,洞外的月光隐隐约约洒进来,三人一边看图,一边商量行动,迈耶霍斯独自缩在角落里,嘴里一直在说些什么,不知道是在说给自个儿听,还是在求谁,喋喋不休,一会儿打喷嚏,一会儿咳嗽,更多的时候就是在胡乱说话。他淋了这场大雨,衣服未干,呆在这阴冷潮湿的山洞,身上一阵阵发热,他在胸口画十字架,浑身抖个不停。

他的碎碎自语打扰到了其他三人,但他们由着他去,偶尔迈耶霍斯会突然抬高声音,一人警惕地看向洞外,其他人则警告他安分点。

安德烈出了个主意,既然他们闯门不行,只能靠暗杀,安德烈有张不辨种族的脸,另外两个人,除了红发是个明显的犹太人,队长倒也可以充充东欧人,现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乔装潜入,伺机砍了目标的头。风险虽高,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队长把红发的头发和胡子都剃干净,又叫他把睫毛一根根拽下来,三人的衣服湿漉漉皱巴巴,只穿了内衬,把作战服留了下来,各带了一把□□,一把刀。所幸,三人也会说当地话,红发对地图过目不忘,看一眼指挥室地图就能估摸着画出逃跑的路线,安德烈近战几乎无敌,队长擅长摆弄机械,搞出个简易通讯装备并不难,唯一的狙击手迈耶霍斯现在派不上用场,但也没关系,这是潜入战,狙击手作用本来就不大。

他们收拾好,就准备出发,临走时把大多数食物留了下来,给这个等死的男人,队长把他的十字架塞给迈耶霍斯:“老兄,我们走了,等这地方战乱停了,会告诉你家里人来找你的。”

迈耶霍斯绝望地看着他:“别丢下我,别让我死在这里……我只有个老婆和十来岁的孩子,他们怎么找我……”

队长垂垂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迈耶霍斯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带我走吧,就把我葬在家里吧,让我回家吧,我求求你们……”

红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这病瞒着不说我们已经不跟你计较了,染上肺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你死都死了,死哪里不一样?还是不是男人,别唧唧歪歪了。”

队长轻而易举地甩开他的手,站起来,整了整背带,朝其他人点点头,准备出发。

迈耶霍斯哭起来,他攥着面包和十字架不知所措,他宁愿死在地雷阵里,死在枪击里,好过独自死在山洞里,他哭的声音细细碎碎,像山鬼一样干瘪刺耳。

安德烈咂了下嘴,把包背上,对迈耶霍斯说:“如果我没死,我就回来找你,如果你活着,我就带你走,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送回家。”

队长和红发惊讶地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继续说:“你脖子上的狗牌,刻了你家地址对吧?”

迈耶霍斯愣愣地点点头。

“好,”安德烈说,“你等我吧。”

红发一把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我劝你别下这些做不到的保证吊着他,没必要那么残酷。”

安德烈挣开他:“走吧。”

队长看看几人,把目光放在安德烈身上:“你跟他很熟吗?”

安德烈看了一眼迈耶霍斯,诚实地摇摇头,然后挥了下手,三人搬开洞口的石头,钻了出去,红发在人都钻出去后搬石头封动,望见洞内几乎动不了的迈耶霍斯,和那双痛苦哀伤的眼睛相遇,手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他觉得安德烈只是在吊一个将死之人的命,于是他叹口气,看了一眼可怜的迈耶霍斯,摇摇头,把石头搬上,遮住了那双哀伤的眼。

队长问道:“红发,哪边走?”

安德烈看看他:“现在不能叫红发了,得叫光头。”

红发捶了他一下,然后指了个方向。

迈耶霍斯望着洞口石头的缝隙,看着日光渐起,过了一会儿听见了鸟叫,有蛇从洞口爬过,擦过落叶,拖出一阵沙沙声,树木大叶里积攒的雨水被风一吹,哗啦啦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水,阳光照进石头间的缝隙,打在燃尽的火堆上,照亮一片黑色的灰烬。

迈耶霍斯沉重地叹了口气,倒在地上,盯着直射进来的日光。

他开始等待,石洞外的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雨断断续续地下,臭虫和蛇爬进来,有条不知名的虫爬到他脸上,在他耳朵边打转,他侧躺着一动不动,不咳嗽的时候呼吸缓慢,如同死掉了一样。那虫子在耳朵周围转了半天,准备往里面去,迈耶霍斯喉咙一阵疼,又咳嗽起来,惊得那虫子掉了下来,四肢并用朝角落里爬走。

他咳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夜里他不点火,静静地躺着,有那么一会儿月光撒在他脸上,他听见洞内的声音,他确信还有很多生物在黑暗里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死亡,好一拥而上,大快朵颐,他是唯一一个在鬼门关徘徊的人,其他的眼睛都守在门口。

偶尔他听见枪声,但他已经分辨不出来过了多久,枪声渐远,他还看到过照明弹,巨大的光亮送进来几秒刺眼的光亮,他听到过车队的声音,也是逐渐朝着一个方向远去。

后来这些热闹的声音就都没有了,无与伦比的安静。

有个晚上,迈耶霍斯心中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他点燃了火堆,看着灰烟徐徐地穿过石头向外飞去,火光的明灭一下一下闪烁,他搓搓手,望着洞口。

他早就知道要死,也不奢求回家,他现在躺在地上,望着洞口,深切地恨着安德烈。他们需要子弹,他没有枪,结果不了自己,也没有刀,他只剩一些食物,和不该有的希望。

直到火烧尽,烟散到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也没有人来杀他,更没有人来找他。他这时候已经确定,无法归家了。

他躺着等待,原本在等安德烈,现在在等死神。爬虫在他身上爬,虱子咬破了他的脸,他的脚边长了苔藓,他感知到几个、或者是几百个日夜过去,洞外的光来了又走,重复地有些单调。

他后悔没在他们走的时候求红发杀了他,如果求红发,红发一定会同意的。

他咬了口面包,闭上眼,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洞外一阵响动,接着一块石头被搬开,有个人就着向里望,迈耶霍斯看不清这个背光的人,抬手挡了挡,看见那人又继续搬,最后整个洞口光秃秃的,阳光洒了迈耶霍斯一身。

安德烈拖着脚步走进来,手上腿上还在流血,皱着眉看了一眼迈耶霍斯,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松了口气,如同倒塌一样地坐了下来,自言自语摇摇头,仿佛死里逃生地骂了一句操。

他们击杀了目标,在宅邸一片慌乱时趁机逃跑,躲避追击,东躲西藏,终于熬到了那些人的撤离。三人准备离开,安德烈说他要回山洞,队长和红发对视了一眼,队长又拍拍他的手臂:“你确定?他大概已经死了。”

安德烈点点头,背上了包,队长和红发给他分了食物,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好久。

红发在安德烈走的时候突然叫住他,说祝他好运。

安德烈一路朝这边走,伤还没有好全,饿得体力不支,现在正在山洞里包扎伤口,迈耶霍斯则在旁边喘为数不多的最后生命。

“这病是传染的,”迈耶霍斯说,“我没有告诉你们。”

安德烈缠好了手臂,咬断绷带,看了他一眼。

“我儿子十五岁,马上就十六岁了,就当他十六岁吧,”迈耶霍斯说,“他长得像妈妈。”

安德烈喝了几口水,看他:“你还有力气说话。”

“就这些了。我和她8月15日结的婚,她那天生日。”

安德烈没有回话,开始整理回途的背包,任由迈耶霍斯絮絮叨叨地讲他人生的各种片段。

迈耶霍斯突然停了两秒没说话,接着便如同被抽了一巴掌,很轻地说:“我要死了。”

安德烈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转头看他:“我知道。你也知道。”

迈耶霍斯朝他伸出双手,似乎想握握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又哭出来,眼泪冲着他的眼屎滚下来,他疲惫苍白的脸上胡茬乱长,沟壑里积着湿漉漉的泪痕,似乎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安德烈没有接他的手,转回头继续收拾,跟他说:“睡吧迈耶霍斯,我会带你回去的。”

他带迈耶霍斯上路的第三天,迈耶霍斯就死了。

此前两天,迈耶霍斯已经完全失了智,他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哭哭叫叫,偶尔大力挣扎,不愿走路,认不出安德烈,说有东西在追他。他的这份力气,完完全全是死亡的征兆,他甚至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或饥饿,仿佛一个吃多了亢奋剂的年轻人,歇斯底里,神经兮兮,而安德烈则以超人的镇静,做他该做的事。

最后那个夜晚迈耶霍斯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积攒的伤病、饥饿和五脏六腑的灼烧一起向他袭来,他平静地躺在地上,望着遥远的星空,安德烈坐在他旁边,目送他。

迈耶霍斯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和安德烈并不算熟,无可嘱托,只是恰好遇到的是安德烈,一个愿意折返,愿意送痨病患者回家的人。万幸不必死在洞里,万幸不必独自一人。

他转头跟安德烈说:“把我丢在这里吧,年轻人。”

安德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迈耶霍斯看着安德烈的眼睛,平和温柔的眼睛,最后吻了下自己的十字架,望向浩瀚的天空,有那么几秒,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片段,又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吐气,在世界的最后一场道别,一口在身体中的气,被彻底吐了出来。

安德烈去睡了一觉,醒来把迈耶霍斯的尸体背到河边洗了洗,简单换了条裤子和衣服,把他背起来送回去。

在树林中的脚程还有十来天,安德烈找了一些毛草塞进尸体的嘴里,又用干草塞进尸体的衣服里,带着他在树林里跋涉。没有代步工具,没有推车,安德烈只能背着尸体,在树林里走。

他白天夜里都在走,每走6个小时休息半小时,每12小时睡三个小时,如此紧张排期。他睡觉的时候,把迈耶霍斯靠着树放,但他偶尔从睡眠中醒来,看到靠着墙坐的迈耶霍斯尸体,会猛地吓一跳,下次就把他平躺着放。有次他把迈耶霍斯朝东侧放,背对着自己,但睡起来发现迈耶霍斯是平躺的。他找了半天,发现是一只树猫撞翻了身。

这样安静、沉默,逼人发疯的旅途在第十二天结束,安德烈走出了树林,来到了城镇。他租车、租船,又过了三天,才来到那个萧瑟的小镇。

他在一个下午来到了迈耶霍斯的家,简单告诉他们情况,把迈耶霍斯的尸体和钱给了他的妻子,拒绝了留餐,离开了。

迈耶霍斯的儿子,麦克,坚持要去送他,跟着他走出了小镇,劝他在附近住一晚,因为这里的晚上很冷。

安德烈照做。

此后数日,麦克日日去找安德烈,什么也不为,就只是围着他转,安德烈在镇上多留了几天,因为他的伤还没好,雪又太大。他在那里待了十来天,就准备离开,这几天里,他一睁眼就会看到来找他的麦克,缠着他带他去看海、看山、看剧院,直到晚上安德烈要休息,麦克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和他父亲黑发不同,麦克有头短短的金发,长得干干净净,瘦瘦高高,总是一身运动衣,脖子上挂着耳机,骑着自行车在安德烈的旅馆下等。他说不喜欢在家里待,因为母亲太伤心了,家里大人们都聚过来,他觉得很压抑。他问安德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有谁,喜欢做什么,听什么歌,看什么电影,安德烈都没有回答过。

安德烈发现自己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在一个夜里离开,没有跟麦克说。

三个月后,安德烈在楼下的咖啡馆,看见了背着一个巨大背包的麦克,红通通的鼻头,正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他的照片,对着找人。

安德烈看见他,没理他,淡定地等到自己的咖啡,拿过就走,这时候麦克才发现他,紧跟了上来,跟着他走过街道,穿过小巷,上了大桥。安德烈才转身问:“你要干什么?”

麦克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要知道,也许对安德烈来说,这只是他工作中的一件事,但对麦克来说,意义大不相同。

他才十六岁,没见过小镇之外的世界,他讨厌学校,也甚少读书,没什么爱好,和所有小城青年一样懵懵懂懂,靠好莱坞大片幻想世界,打发日子。直到安德烈在某个下午出现,在风雪交加里敲开他家院子的大门,带着血和风送回他父亲的尸体,安德烈并没有进门,站在院子里讲完了事,麦克就在房屋门口扒着门栏,远远地听着,他看着年轻的安德烈,头上一层冰晶,睫毛上有片雪,脖子和手上还在渗血,嘴角的一个小伤口结了疤,嘴唇开开合合的说话,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麦克才十六岁,他从未见过这样平静决绝的眼睛,这样如同狂风暴雨来到却惜字如金的男人。安德烈讲完了正事,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是他的钱。”母亲留他在家里住一晚,他说“不用”,又转身走入风雪。

麦克和母亲清洗父亲的身体,一笔一笔数着带来的钱,神父为亡父念悼词,医生说他死了很久了。麦克在夜里睡着睡着又哭醒,他悄悄溜出去,躲在房屋外哭一会儿,再回去睡觉,他越来越多地想起安德烈,他想问安德烈怎么带回他的父亲,他想念安德烈平静的眼神,如同风暴不能动摇他毫分。

为了得到一下安宁感,他试图靠近安德烈,他喝了安德烈的酒,抽了安德烈的烟,他待在安德烈身边,有若即若离的距离。安德烈身上没有苦大仇深的压抑,只有些淡淡的愁,安德烈不怎么高兴,但也不怎么伤悲或愤懑,多数时候他很稳定,麦克看不懂他。麦克叼着从安德烈嘴里抢来的烟,看着安德烈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他盯着那张侧脸,脱口而出:“带我一起走吧。”安德烈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当夜,安德烈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安德烈如此问,麦克一时答不出来。他盯着安德烈,还没来得及梳理或理解他对安德烈到底什么感情,他自己又需要什么感情,他追着一个不了解的人,追过千山万水,现在这个人不理解地问他到底要什么。麦克犯了全世界少年少女都会犯的错,在面对年长人的盘问时,在尚不明白自己的定位时,他献出了唯一能献出的东西年轻的自己。

他回答安德烈,想和安德烈在一起,想做安德烈的伴侣。

安德烈愣了一下,撇撇嘴笑了,这个词他很少听到,真够新鲜,他没往心里去,也不怎么相信,叼着烟转头走了。晚上麦克来敲他的门时,安德烈在房间内翻出一带黄色录像带,放出最大音量,让咿咿呀呀的声音大响起来,门口的敲门声果然停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远去。

但第二天,麦克仍旧来敲门。

晚上十一点了,安德烈洗过了澡,独自坐在床上,听着门口的敲门声。听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拉开了门,看着门口孤零零站着的男孩儿,比自己矮了一头,正盯着地面,没有认识的人,也无处可去。

安德烈把他领进来,扔到床上,压在身下,单刀直入主题,男孩儿哭叫起来,安德烈捂住他的嘴。

自那以后,麦克单方面以为他们成为了情侣,他买和安德烈一样的衣服,用同款的牙刷,跟着安德烈转悠,想学习一切,他充满崇拜和爱意的目光紧紧追随的安德烈,说些海誓山盟的话,安德烈笑笑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有天麦克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说他以后要骑这个自行车,就像他在家里一样。他躺在沙发上问安德烈晚上吃什么,安德烈说意大利面,他跳起来去厨房,把意面从冰箱里拿出来。安德烈从卧室里走出来,很平常地拎起衣服穿上,拿上手机,点了根烟,走到门口换鞋,漫不经心地说:“我去买包烟。”

从此一去不复返。

***

伏基罗对面前的男人说:“他名声也是从这里坏的。说老实话,安德烈送战友尸体回家是件不错的事,他队长和红发也为他宣传了不少好话,你要知道,在这行里,出这种英雄不容易的,人人都各扫门前雪。”

男人抿着嘴:“但是上人家的小孩……”他皱皱眉,摇头,“孤儿寡母……”

“说的也是啊。”伏基罗倒酒,“所以那个叫麦克的小子恨死他了,后来自己在行当里闯荡,把他做的这事广为宣扬,你知道,安德烈干得不错,总会招人嫉恨,谣言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送尸体,也对着尸体做了那档子事,这就有点过分了。”

男人咂咂嘴,还是在强调:“但说真的,孤儿寡母……”

“也不能这么说吧,”伏基罗放下杯子,“你情我愿的事,那小子属于送上来的,安德烈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你替他开脱,只是因为他是你儿子。”

“不然呢,木已成舟,人各有命。”

男人刚才怀念情人的神情已不在,皱着眉又问:“或许他真的奸尸呢?毕竟也没有第三个人……”

伏基罗不乐意了:“他可能不是个大好人,但又不是个变态。”

男人自己内心长久以来对安德烈的过度美化,现在已经碎掉了。他喝干净杯里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桌上放钱,伏基罗阻止他:“不用了,记我账上吧。”

“不不,我来付。”男人很坚持,看起来喝得有点晕,又自言自语,“他妈的狗崽子,一屁股烂账,真够狠的,应该下地狱……”

接着又看向伏基罗:“别介意,不是针对你。”

伏基罗撇撇嘴笑,朝他举举杯:“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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