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燥热, 沸腾,太多太多好奇心在寂静中躁动、喧哗、膨胀。
像误闯流浪猫的聚集地,无数双眼睛盯过来, 明晃晃的, 露着尖爪步步逼近, 蠢蠢欲动, 切忌发出任何声音。
然, 聚集所有目光的那个人, 并非猎物,而是主动出击的狩猎者。
只消一个眼神, 便叫所有伺机而动的猫咪, 缩起脑袋,收起利爪。
他们开始佯装正忙于手头上的任何事情, 闲聊,或者趴桌补觉, 耳朵却在暗处支棱着, 随时恭候新鲜出炉的第一手八卦。
关书桐单手支颐, 看着他进来,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 闲懒,散漫, 衬衫西裤向来熨烫得平整妥帖,看似循规蹈矩, 又因微敞的领口和卷起的袖口,而显出几分松弛。
锁骨清瘦嶙峋, 露出范围不大,只有凑近了, 才能在某些角度,隐约看到她留下的齿痕。
伤口结痂又脱落,新愈合的皮肤颜色较浅,看着像是会留疤。
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谈斯雨也抽椅子,隔着一张课桌在她对面坐下。
她视线从他锁骨上移,落在那张刀刻斧凿的帅气脸庞。如她在看他般,他也在看她。
“怎么了?”
被他人观察探究的感觉令人不爽,关书桐想速战速决。
她的不待见,明摆在表面。
谈斯雨好似没发觉,又似故意敌对逗弄:“没事不能过来找你叙叙旧?”
关书桐无语,撇嘴,左手仍托着腮,右手从桌肚里随便摸出一本练习册,拾笔,装出一副有事在忙的样子,“我跟你没什么可叙的。”
“怎么会没有?”
他粗略扫过她摊开的那两页物理题,指尖在某道选择题的选项上轻轻一点。
“远的不说,单说近的,中考毕业后那次班级聚会——”
捕捉到“中考”“聚会”的关键字眼,关书桐眼皮突然紧促跳两下,当机立断打住他:“闭嘴!”
“——的组织者,”谈斯雨自顾自接上前话,“要我们班班长问你,初中建校三十周年庆,你来不来?”
那样难免会遇到老同学。
她和谈斯雨小学初中都是同校同班,小学、初中又有不少同学是重叠的。
他俩过去那些事多的是人知道,指不定再会后,坐在同一张桌,那些人会怎样反反复复地提起。
关书桐拒绝:“不去。”
“哦。”
“如果没什么事……”她想他赶紧走人。
他却顺走她一支笔,百无聊赖地夹在指间绕圈打转,“提到那次聚会,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哗啦”一下,笔尖不慎将纸张划破,她恼到快把笔杆折断,“谈斯雨!”
谈斯雨偏头,帮她把选项勾上,“看样子,对我来说挺美好的记忆,在你那儿可不怎么样。”
“你知道就好。”
“喏。”他没再逗她,从兜里摸出一个彩色编织发圈,搁在她桌上,“你的。”
关书桐瞥一眼,想同他撇清关系:“不是我的。”
谈斯雨笑了:“你左手现在不就戴着根一模一样的?”
关书桐哑然,别扭地拽下习惯性戴在左腕备用的发圈。
“发圈是在衣服左上角的小口袋里找到的,”见她没什么心思刷题,谈斯雨干脆把她练习册调过来,一边勾选单选题选项,一边说,“除了你,好像也没谁进过我房间,穿过我衣服。”
“哇!——”
有人不小心惊讶地发出感叹,又很快自觉地把嘴捂上。
谈斯雨那句话信息量太大,太劲爆。
“房间”“衣服”再带个“我”字,众人很难不多想。
何况他们青梅竹马的关系确实亲密,上次是两人同时延迟到校,这次是谈斯雨锁骨莫名多出一个暧昧又性感的咬痕。
事情在这一刻得到串联,前因后果,脉络清晰。
谈斯雨今儿就是来挑事的,关书桐看出来了,“啪”一下将笔按在桌上,她双手环胸,冷森森地睨着他,就想看他还有多少把戏。
“还有。”他没停,“几天过去,我锁骨这块看着估计得落疤,如果有人问起来——”
就说狗咬的。
关书桐可还记着他当时的说词。
“我是说,”他慢条斯理地同她讲,已经开始做另一边的填空题了,“如果将来我妻子问起它的由来,你想我怎么解释?”
只有始作俑者,才需要给出行事动机。
关书桐烦他烦得不行,“就说是你嘴贱的惩罚?”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惩罚。”
不然呢?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你走不走?”她直接下逐客令了。
“不走会怎样?”他脸皮一向挺厚,“你又要惩罚我?”
混.蛋。
跟他讲不通,关书桐双手扶额,大拇指摁在跳痛的太阳穴,慢慢揉着。
后来干脆把蓝牙耳机往耳朵里一塞,再低头往桌上一趴,装死不理他了。
她位置靠窗,窗帘不知是谁扯开了,强烈的光线打进来,照出眼皮的淡红色。
嫌太亮眼,她不适地皱了下眉,把脸埋进臂弯。
谈斯雨又在她这儿逗留了几分钟。
戴着耳机听不真切,但她能察觉到他起身,椅子腿跟地板轻微摩擦,窗帘被扯着“唰”一下闭拢,刺眼光线消失。
他离开,上课预备铃打响,扎堆的小团体仿似被一颗鱼雷惊散的鱼群,顷刻分崩离析,吵嚷热闹的教室安静下来。
关书桐摘下耳机,搓一把脸醒神,再捋一捋披散在肩后的头发,双手梳拢成一束。
想咬下左腕的发圈扎起来,发现左腕光脱脱的,她下意识摸向笔袋。
一下掏出两根发圈,愣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谈斯雨竟然连她平时收纳摆放东西的习惯都了如指掌。
扎好头发,翻开练习册,夹在里面的水笔滚出来,她接住。
粗略扫一眼,发现那么点时间,他已经做完了两页。
如果不是正儿八经要上交的答卷,他习惯给选择题的正确选项打勾,填空题往往没什么耐心填写,字体潦草,龙飞凤舞,到了大题,更是直接省略步骤,单填一个结果上去。
这节是语文课。
水笔在指间转一圈,关书桐没有听话地拿出教辅资料,认真上课。
而是拉过一旁的草稿纸,从第一道题开始验算。
大概半节课的时间,她停笔。
每道题最终答案与他的如出一辙。
和参考答案也如出一辙。
水笔松动,从她指间滚下来,骨碌碌地卡进书本缝隙,停住。
她豁然开朗,从桌肚里摸出手机,噼里啪啦给他发消息:
【初中我们班班长是你】
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班长,凡事从不爱亲力亲为,但有一说一,有他压阵的初三那年,他们班学习劲头很足,班级凝聚力也很强。
RAY:【嗯哼】
G:【我们初中建校才二十七周年!】
RAY:【嗯哼】
G:【你骗我】
关书桐总结陈词。
谈斯雨大概是被她逗笑了:【我骗你什么:)】
关书桐在脑中梳理一遍他先前说过的那些话。
不算骗。
只是被他耍了……而已。
好气。
他再添一把火:【期待和你以优秀校友身份共同返校那天——你最亲爱的前班长致】
什么叫“你”?
明明就不属于她。
关书桐给手机落锁,开始专心上课。
好不容易送走一个谈斯雨,紧跟着,下一个课间,仇野闻讯而来。
手没空着,不知从哪儿捎来一瓶薄荷糖,他嘴里嚼着两片,晃了晃唏哩哗啦响的瓶身,问她要不要。
“你是嫌我今天过得还不够乱?”
在教室里待久了,太闷,关书桐起身外出透气,没走远,就在走廊吹吹风。
仇野跟过来,两只小臂随意搭在栏杆上,左手捏着的那瓶薄荷糖摇摇晃晃,哗啦哗啦。
烦躁。
关书桐一把夺过来,也不吃,就在手里攥着。
仇野看出她情绪不好,他反而挺好:“你这人挺别扭。”
“怎样?”
“一边跟谈斯雨带小孩,住他家,穿他衣服,还在他身上留下爱的印记,一边烦他,跟他吵,跟他闹,跟他撇清关系。”仇野琢磨了一下,“你别是爱恨交加吧?”
“滚。”
“难道是……爱而不自知?”
“别逼我扇你!”她恼羞成怒。
“来,”仇野嫌她还不够烦不够恼似的,扯着衬衫衣领,指着颈根那一块,嚣张得不行,“咬,冲这儿咬,不咬我就当你对谈斯雨动了心。”
关书桐瞪着他,磨着后槽牙,下颌线紧绷着,拳头紧捏着,薄荷糖瓶子的圆润边角硌得她手疼。
“神经。”她别开眼,“你到底想干嘛?”
仇野松开领子,懒得整理,大大咧咧地任其支棱凌乱着,“不干嘛,就想来找你聊天,吵架,或者打架,反正怎样都好。”
“闲着没事干。”
“我可没拿你当消遣。”
“只是拿我当刺激谈斯雨的工具。”
虽然她始终不明白,哪怕她解释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他仍坚持谈斯雨喜欢她;
也不明白,他和谈斯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被卷入他们的战争中。
但,她大抵算是欠了仇野一条命,所以,她得还他人情。
高中毕业,还清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里的一切了,她就当自己重获新生了。
“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仇野说,“想着,让你去勾引他,不要你们以往那种相敬如宾的模式,而是疯狂的,热烈的,等谈斯雨对你爱得要生要死的时候,你再狠狠抛弃他。”
“谈斯雨怎么可能?”关书桐觉得他天真,“他冷静,理性,清楚怎么循循善诱,让人心甘情愿跳进陷阱,也清楚怎么挑人痛处,把人激得急赤白脸……他善于掌控全局,也喜欢领导全局。”
反正,十多年来,她从未有一次,看过他抓狂、混乱、狼狈、挫败……
他是个情绪相当稳定的人,就冲这点,她曾经是能接受和他联姻的命运的。
“所以,看他被逼到绝境,气到跳脚,急到发疯,最后跟个窝囊废似的,崩溃,绝望,卑微到跪地叩首,痛哭流涕……”仇野咧嘴轻笑,眼内闪动异样光彩,“不是很好玩吗?”
关书桐顺着他搭在栏杆上的手肘,看他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左手食指的蛇形戒指。
她不予置评。
“不过,后来想想,这样差点意思。”他说,“他怎么能不清楚,他真正的对手是我呢?”
关书桐撩起眼帘。
仇野:“所以……”
“丁零零!——”
课间时间短暂,预备铃猝然打响,走廊往来的学生匆匆忙忙地往教室赶,兵荒马乱中仓皇一瞥,意外窥见仇野按住关书桐肩膀,低头向她凑近时,一个两个,纷纷不约而同地暂停动作,屏息凝神。
关书桐听到他在耳边说:
“我们陪他玩个更好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