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钟彻底乱掉。
从前一晚失眠开始, 白天补了一觉，入夜，又一次陷入辗转难眠中。
时钟嘀嗒嘀嗒地走动, 空调嗡嗡低响, 晚风轻轻拍撞门窗。
失眠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清晰无比地听着黑暗中各种各样细碎的声音, 窸窸窣窣, 仿佛爬虫遍布敏感脆弱的神经。
加湿器氤氲着水汽, 助眠的薰衣草精油挥发。闻久了，喉咙莫名发苦, 良久, 又莫名叫他味蕾回味起那块舒芙蕾的香甜。
这次不只是生物钟乱掉，他整个人好像也乱掉。
不对劲。
这样不对劲。
思来想去, 再三琢磨，差点动了“去隔壁房间偷小孩, 防止她们明天外出”的念头。
这样太癫。
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
谈斯雨翻身坐起, 手机摆在床头柜, 呼吸灯闪烁，随手一翻, 百分之九十是深夜组局出去嗨的。
一个群聊一个群聊点进去，没兴趣, “咔哒”一声给手机落锁，他掀被下床, 出房门，开灯, 找到今早刚收起的围棋，铺开, 开始新一轮的自我博弈。
后半夜，他大概是囫囵睡了一觉，睁开眼，人躺在客厅沙发上，落地窗帘闭拢，昏暗环境叫人辨不清时间。
腰腹搭着一条毯子，色调温柔的米白色，触感柔软，散发着清新怡人的栀子花香。
他照旧花了点时间醒神，左腿缓慢曲起，胳膊搭在膝头，托着脸，大脑放空地盯着沙发边上，即将掉落在地的一张纸，伸出右手去拾。
是Grace留给他的一幅画，左边画一扇打开的门，右边画一大一小两个身穿连衣裙的女孩子。
小朋友不会写字，只能以此表达她们已经出门。
也不知道出去多久了。
他去拿茶几上的手机，解锁，屏幕光打在脸上。
现在是上午十点，关书桐没给他发来任何一条消息，对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谈斯雨熄屏，想了下，再次解锁，没事找事地给她发消息：【怎么不叫醒我？】
她应是在用着手机，给他回：【叫你干嘛？】
【沙发睡着不舒服，怎么不叫我回房睡？】
【这里打车不方便，怎么不让我叫司机送你们？】
【你们打算去哪？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叫佣人准备午餐或晚餐？】
一次次输入，再一次次删除。
这些，统统不像他的风格。
最后，他言简意赅：【谢谢你的毯子】
G：【是Grace给你盖上的】
给他发回消息，关书桐便打算给手机熄屏，收拾东西下车。
手机一振，谈斯雨很快就给她发来一张照片——毯子掀开，里面压着一根黑长发，约莫四五十公分长。
RAY：【妹妹什么时候接的长发？】
关书桐：……
她扭头看一眼坐在身旁的关书灵，小朋友头发过肩，颜色偏深棕，发丝又细又软，和附着在毯子上的那根长发截然不同。
是她失策了。
车子靠边停下，关书桐挎上单肩包，下车，再接过紧跟着下车的关书灵，牵着她往前走。
仇野约她们去看欧美动漫电影，下午两点半的场。
现在时间尚早，关书桐想带关书灵到附近的博物馆逛一逛，再和她好好吃一顿午餐。
关书灵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讲礼貌，守规则，从不在公众场所大声喧哗，追逐打闹，会乖乖听姐姐给她科普一些她似懂非懂的内容，会举手提问，也会抱着姐姐的手机，扬着一张甜甜的笑脸，找路人帮她们拍下一张又一张合影。
“姐姐，哥哥是哪个？”关书灵翻着微信界面，问她。
“找他干嘛？”边说着，关书桐边翻出谈斯雨的微信。
“Grace拍了好多照片，想给哥哥看。”
“你怎么就这么喜欢他？”关书桐瞥她一眼，边教她怎么给人发照片。
“Grace也喜欢姐姐。”小朋友一盆水端平，照着关书桐所讲的，顺利给谈斯雨发出一张她的自拍照，“但是……哥哥经常找Grace玩的。”
这话戳中关书桐敏感的神经，“什么时候？”
关书灵如法炮制，连着给谈斯雨发去二十多张照片，“姐姐不在家的时候。”
也就是，她离家在外自身难保，无暇顾她的时候。
关书桐心里忽然挺不是滋味。
摆弄完照片，关书灵美滋滋地把手机还给她，问她什么时候去吃饭，她肚肚好像有点饿了。
关书桐刚想用手机搜一下附近的餐厅，微信消息从屏幕上方弹出来。
谈斯雨给她发回一个问号。
预感不祥，关书桐眼皮一眺，点进去，差点没被他带出的那张照片吓到找条地缝钻进去。
大概是关书灵不小心带上的，那张照片里没有小朋友，只有她一个，站在试衣间里，凹着腰，扭着胯，对镜自拍。
身上套一件当季新款的蓝紫色吊带连衣裙，size比她往常穿的要小一码，腰肢被鱼骨腰带束出细细一截，拉链再往上，因样衣胸围尺寸问题，拉不上，后背露着，白晃晃的上半球挡不住，也露了一小片。
没拍到脸，但是捂在胸口的那只手，她的镶钻美甲指示性明显。
这张自拍，原本是孙颖不信她竟然穿不上，她特地拍照发她，坚持要她拿大一码的样衣给她试穿的。
但没想到阴差阳错，现在像极了她见缝插针地，故意把特殊照片夹杂在一众正常照片里，“色.诱”他。
关书桐脚趾抓地，脸上一波一波涌着热浪。
关书灵这个始作俑者摸着肚子，仰着小脸，巴巴地望着她，等她决定午餐吃什么。
“扣你一只鸡腿，不准吃。”关书桐对她说着，赶紧找到那张照片，想撤回。
发现超过两分钟撤不回，她补充：“再扣Grace一只鸡腿。”
“为什么？”关书灵不乐意，跺脚，“坏姐姐，姐姐坏，哼！~”
大概是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复，谈斯雨再次发话：【more】
more什么？发更多？
还是……more，摸？
……
她貌似有点解读过度了。
关书桐放弃挣扎，把手机往关书灵跟前一怼，谁捅的篓子，就该谁来解决，“你给哥哥发语音，就说是你弄错了。”
她不会。
关书桐教她，关书灵接过手机，开始说话：“哥哥，姐姐说要扣Grace的鸡腿！”
关书桐瞪她，压低了声音：“姐姐是这么教你说话的？”
关书灵又说：“哥哥，姐姐今天带Grace到博物馆玩，还说要带Grace去看电影。但是Grace现在好饿。”
谈斯雨对小朋友确实挺宠，消息回得很快，也是语音，关书桐凑了一耳朵。
“那哥哥给Grace加鸡腿。”他话音带笑，“Grace是不是喜欢吃南苑酒家的虾饺？要不让姐姐先带你过去，等下哥哥把房号发给你们，中午请你们吃饭。”
关书灵拖着长长的调子回他一个“好”字，还没发出去，就被关书桐抢回手机，她回：【不去】
RAY：【我等你们】
关书桐不认为他会那么傻。
仔细想想，从小到大，好像每一次他们的date，都是由他主导，他说去就去，说取消就取消。
但凡有哪次是他提出，而她不想去的，赵嘉业一定会疾言厉色、态度强硬地要求她必须去。
被动的从来都是她。
中午吃的是K记，关书灵心满意足地啃着大鸡腿，关书桐看着谈斯雨发来的南苑酒家定位，心情复杂。
午后两点，同仇野汇合。
他心慵意懒地坐在奶茶店里，衣服还是那身黑T牛仔裤，椅子扶手挂着一件黑色涂鸦衬衫，双手横握手机，正打着游戏，嘴里叼一根棒棒糖，脸颊被糖果塞得鼓鼓囊囊。
年轻帅气又极富个性，浑身上下透着股桀骜不驯的狠劲。
挺带劲，也挺吸睛。
附近不少人暗戳戳地打量他。
关书桐一眼在喧嚷的人群中找到他，牵着关书灵走过去。
他似有所感地抬头，人影绰绰，她踩着一双黑色骑士靴不疾不徐地朝他这边走，着一袭黑色牛仔连衣裙，细腰长腿，看着又酷又辣。
至于她牵着的那个小不点儿，用红丝带扎着两根小辫，乖乖穿着白裙子，搭配一双红色小皮鞋，袜子是带花边的款式，挺时髦。
仇野舌尖卷着棒棒糖换到另一边，伸手拉开旁边两张椅子，让她们坐。
“你妹妹呢？”关书桐问他。
“她嫌麻烦，不想出。”仇野简单说明，再看关书灵一眼，“你妹妹跟以前的你挺像。”
关书桐：“现在不像？”
仇野摇头，“你现在看着就一凶神恶煞。”
关书桐气得想锤他。
仇野坏笑，赶紧拉着椅子躲开一步。
“Grace，跟哥哥打个招呼。”关书桐同关书灵说。
关书灵直盯盯地瞅着仇野，看看他反叛大胆的圆寸，看看他那张不好惹的脸，再看看他脖子上的骷髅项链，和他胳膊上零零碎碎的疤痕，她表情凝重。
“哥哥好。”她说。
“虽然看着不太好。”她偷偷在心里补充。
拿上奶茶，进影院前，关书灵坚持要来一桶爆米花。
仇野给她买。
关书桐教导她等下要保持安静，关书灵点头如小鸡啄米。
三人进入影厅，仇野坐左边，关书桐中间，右边挨着关书灵，井然有序。
厅内昏昏暗暗，只剩应急通道的指示牌亮着幽幽的绿灯。
落座没一分钟，广告结束，影片开始播放。
刚吃过午餐不久，关书灵的小肚子就像填不满似的，一拿到爆米花，就一颗接一颗，吃个不停。
“咔嚓，咔嚓……”
影院空调偏冷，坐久了，体温像是会被冷气一层一层剥掉。
关书桐调整坐姿，把左腿叠到右腿上，身体向前倾，一只手摸了下冰凉的膝盖，另只手去探关书灵胳膊的体温，想贴到她耳朵边，问她冷不冷。
腿上忽然落下一抹暖意，关书桐回了点头，仇野不动声色地用衬衫盖在她腿上，再不动声色地坐回去，像是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驾轻就熟。
关书灵看到了，扯着关书桐的袖子，附在她耳边说：“姐姐，Grace也冷。”
腿都还没捂热，关书桐掀起衬衫，打算给关书灵披上。
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要关书桐抱着她坐。
这样两个人能报团取暖。
关书桐便把她抱进怀里坐着，衬衫盖在关书灵身前，多余的边边角角落在她腿上。
仇野瞥那小家伙一眼。
关书灵扭头看回去，嘴巴仍是不停，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爆米花，“咔嚓，咔嚓……”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他恍然意识到，一母同胞，关书桐是个装乖惯犯，至于她妹妹，估计也难搞。
挺有意思的。
他轻声哼笑：“你妹妹跟你确实挺像。”
“什么？”他音量压得太低，电影又正好播到激动场面，声效震耳欲聋，关书桐听不清他声音，偏头把耳朵凑过去。
仇野倏然哑声。
她狐疑地转过头去。
电影中，历经一场大动荡，男主角和女主角抵达暧昧巅峰期，两人一站一坐，在高高的树枝上，仰望同一轮圆满的月亮。
银幕灯光忽明忽暗，打在每一张人脸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们距离不过十公分。
气氛好像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