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圣诞节假日, 出入境游客激增,维港烟花show一结束,大批量游客为赶上高铁、地铁公交和口岸通关时间, 撒开脚丫子一蜂窝挤入关口, 摩肩接踵, 冬日阴冷的空气都快擦出火星子。
谈斯雨让司机送她回去。
前方是海关旅检, 人车不同道, 关书桐挎着一只托特包下车, 司机开车走另一边,等入境后两人再汇合。
距离闭关只剩半小时, 眼见大厅内仅开的几个窗口来不及服务大量滞留的旅客, 另几个窗口开放。
排在队伍末尾的人潮快速涌向另几个窗口,全场一片混乱, 旅客的抱怨和叫骂声不时响起,安保人员操着一个大喇叭维持秩序。
关书桐险些被人撞得一个趔趄, 双手环抱在胸.前, 不耐地排着长龙, 心说她还不如明早再回来。
好不容易轮到她,递交证件, 过X光机。
有关员抽查旅客行李,或有人好奇地投去一眼, 大多人都行色匆匆地快速出关。
“行啦,我到家再给你电话。”
一个女生快步经过她身侧, 身上香水味和烟味混杂,一头酒红色波浪大卷惹眼。
关书桐抬了下眼皮。
女生在前面走得挺快, 头发没补色,发根是黑的, 用一条丝巾束成低马尾。抓握手机的美甲贴金带钻。
黑色鳄鱼纹皮革单肩包看不出是哪家的款,细看之下,生着补色维护都盖不住的褶痕,五金部分却保护得挺好,无氧化褪色现象。
包带缠裹丝巾,挂一个半新不旧的小毛绒公仔,两只黑黝黝的眼睛跟宝石似的,又大又圆。
天冷,所有人都没少穿。
那女生亦是裹得跟只球似的,短靴牛仔裤,搭配一件长及膝盖的羽绒。
关书桐敛眸,给司机发消息,说明她快出来了。
大脑恍然飘过一张脸,她又一次抬眼。
记起在哪儿见过那头酒红色卷发了——章曼。
再想放眼找她,人已经消失在人海。
她亦是被人潮推挤着向前走。
谈斯雨不在国内的这几天,关书桐难得清静。
没人再在凌晨找她,也没人满嘴胡话戏弄她。
只是他不在,不方便她见到关书灵而已。
正巧她这段时间忙到焦头烂额。
期末考在即不说,双旦期间他们店铺销量火爆,临时工招了不少,就连孙颖都亲自下场直播卖货。
有她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大boss带头,员工们都跟着忙得脚不沾地,至于关书桐这个小boss,她也不能闲着。
新款得上吧?服装厂那边得沟通吧?订单合同得谈吧?模特图得拍吧?还有各种宣传也得跟上吧……
“我真是疯了才会在高三创业。”关书桐有感而发。
iPad屏幕还亮着,她刚编辑好图文,发布在“GOING”的社交账号上。
因这次特地设置了抽奖活动,评论区相当活跃,转发量喜人。
“多好,”孙颖学她瘫坐在办公桌旁的另一张老板椅上,"我留学回来才创业,你可比我少走五六年弯路。"
“诶,”孙颖忽然坐起来,拿过平板翻看平台账号的数据,边问她,“那你高考结束,出去读书,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其实,关书桐也想过这个问题,“能线上就线上,不行我就回来咯。”
“来回跑挺麻烦。”
“国内应该还好吧?”
“你不出国?”她相当惊讶。
“嗯。”
孙颖猜测:“不会是因为那个害你为情所困的人吧?”
不知她怎么联想到那儿的,关书桐否认:“跟他无关。”
“那就好。”孙颖松一口气,“如果你是一时恋爱脑,为了个穷小子才决定留在国内的,那我估计得骂人了。”
关书桐笑:“孙姐,这年头已经不流行‘牛郎织女’的戏码了。”
孙颖翕动着唇,刚想同她聊聊八卦,说明“门当户对”的重要性,关书桐一声“不过”,即刻将她刚放下的小心脏提起来。
“如果那人勤劳善良三观正,聪明正直且勇敢,是一支潜力股的话,貌似也还行。”关书桐的想法还是比较理想的,“毕竟世界上真没那么多有钱人。”
“当然不行啊!”孙颖挺激动,“吃绝户的凤凰男那么多——”
话戛然而止,大概是猛然记起关书桐家的情况了,她抓紧了平板,闭嘴,视线放在屏幕上,自动自觉地跳过刚才的话题。
*
元旦假期结束,1月4日,周一,气温回升,空气干燥。
本部学生照常上课,国际部学生结束圣诞假,纷纷返校。
怕她专门等他似的,谈斯雨前一天便给她发消息,说他迟几天才回国返校。仙女整理
问他做什么。
他回,要参与公司决策。
关书桐傲娇地回他一个白眼:【哦】
RAY:【十来天不见,不想我?】
G:【想你有糖吃?】
RAY:【有】
他说有就一定有。
毫无理由、莫名其妙地,关书桐就是对此深信不疑。
她一时的沉默,给了他发挥的空间:【所以你想我】
这次她秒回:【不想】
RAY:【不怕我伤心?】
G:【那你该检查一下心脏了,这么容易就被伤着】
RAY:【要不怎么说,初恋杀伤力极大呢】
关书桐盯着手机屏幕,盯着这行字,直到屏幕变暗,倒映出她的模样,都没敢直白地戳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上回在游艇,捂着我眼睛的时候,你是想吻我吗?
这一天,和不在国内的谈斯雨相似,仇野也请了假,没到校。
陈怡佳刚从意大利回来,特地给关书桐捎回一件穆拉诺玻璃工艺品当手信,色彩斑斓,精美别致。
作为回礼,放学后,关书桐请她到校外一家冰室吃下午茶。
不客气地用餐叉叉走最后一颗咖喱鱼丸,陈怡佳突然“啊”一声。
关书桐叼着吸管看她,杯中的热奶茶还剩一半。
“期末考的答题卡发下来了,”生怕再忘了似的,陈怡佳赶紧放下餐叉,侧身拿过一旁的双肩包,从里面掏出谈斯雨的答题卡,递给她,“谈斯雨说给你就行。”
关书桐双手接住,粗略过一眼。
现在的答题卡都是过机批改的,她没有试卷和答案,看不出他考得怎样,但谈斯雨那一手英文字体写得飘逸漂亮,印刷体似的,卷面干净整洁,没几处涂改痕迹。
“他怎样?”她问。
陈怡佳张大了嘴巴,一口塞下咖喱鱼蛋,含糊不清地回:“一百昏!绝对一百昏!”
关书桐被逗笑:“我是问他成绩,不是让你给咖喱鱼蛋评分。”
陈怡佳嚼吧嚼吧,送一口冻柠茶咽下去,“就算不是百分制,以谈哥那水平,肯定也是满分啊。我们都习惯了。”
“上次,他数学不就有一小问没答出来?”
“那次意外吧?”
关书桐不置可否,把谈斯雨几张答题卡收进包里,又问陈怡佳要来试卷和答案,这才结束这个话题。
一顿下午茶下来,晚餐大概是吃不下了。
陈怡佳叫自家司机来接,顺便把关书桐也给捎回去。
价值百万的宾利驶进灰扑扑的城中村内,招摇惹眼,格格不入,有行人下意识侧目看过来。
车子靠边停稳,关书桐推开车门下车,迎面跟路肩那人对上眼,她微愣,章曼眉梢微挑,眼内也闪过几分意外。
“砰。”关书桐关车门。
橘黄路灯打车窗一晃而过,司机打方向盘掉头,陈怡佳降下另一扇车窗,对她摆手说着再见。
关书桐站在路肩,也对她说“再见”。
章曼百无聊赖地晃着手中那袋烤红薯,没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几缕酒红色发丝滑到身前。
宾利扬尘而去,关书桐也转身,抬脚沿路往前走。
她被无视了。意识到这点,章曼不爽地快步跟上,“喂,你是没看到我吗?”她手臂一张,拦在关书桐跟前。
“啊?”关书桐故作懵懂,“原来真是你?还以为我又出现幻觉。”
“什么?”章曼撇嘴,“依我看,你只是不好意思在有钱的朋友面前,暴露你跟我们这群人搅在一起吧?拜高踩低的家伙。”
“怎么会?我看你也挺有钱的,上次在海关见你,用的丝巾都是爱马仕的,美甲——”关书桐垂眼看她指尖,“卸了?”
章曼蜷了蜷手指,视线飘忽地偏移开,再开口,语气不似先前有底气:
“关你什么事?”
“嗯,不关我事。”关书桐绕开她。
章曼停在她身后,没多久,又走快两步,跟过来,追问:“你在海关做什么?”
“出入境。”
“……”什么废话,“你去港城做什么?”
钓凯子。关书桐差点想这么呛她,但忍住了,“那你去港城做什么?”
“约会。”
“哦。”不知该说她俩有缘,还是那些个男生来来回回就这两招。
“不好奇是跟谁一起么?”
“嗯。”她不好奇。
“是仇野。”章曼一把扯住她袖子。
路灯下,两人影子一前一后被拉长,挂在章曼手腕上的塑料袋一下下晃动,像午夜时分,动摇不定的大摆锤。
有流浪猫从路边灌木丛窜过,“喵”一声,又尖又细。
“所以呢?”关书桐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叫人心脏陡然一跳,章曼紧了紧手指,把她那件质感垂顺的黑色开司米外套给抓皱,“你别再跟我争他。”
“我没争他。”
她只是有那么点儿倒霉,欠了他一回,还不是捡到失物、公交代付这种用点小钱就可以打发的小事,而是往重了说,会关乎她一辈子的大事。
“还说没争他。”章曼不接受她的说法,“说是带他一起学习,你无非是想多跟他在一起。听说,你还去了他家?哦,还有,你还一直任由其他人传你们的绯闻。你要真对他没意思,那就直接拒绝他嘛,别跟个绿茶似的,一边吊着人家,一边又说你对他不感兴趣——”
“你有什么不爽不满意的,你跟他说。”关书桐拒绝她的指控,回头,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她,“既然他约你,向你释放出暧昧信息,那你就去找他问个清楚,要他跟我断个干净。那样我还图个清静。”
章曼看着她,讷讷地动着唇,半晌,才整理出语言:“就算仇野决定跟你断了,但谁知道你会不会——”
“我有喜欢的人了。”关书桐撇开她的手,向前一步,逼近她,俯视她,“看过维港24号那晚的烟花秀吗?”
章曼在回忆。
关书桐看出她的犹疑,她轻笑:
“那个Gloria是我。那晚我跟他在游艇约会,吃着法餐喝着酒,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借星空给我送出一封情书,我们差点接吻。哦,对了,他还当着我父母的面,承诺毕业后要跟我订婚,结婚。无论是他的外形,家世背景,还是三观为人,我都十分满意。”
“既然你坚持我跟仇野有点什么,又叫我别跟你争他了,行,”她挺爽快地点了下头,轻飘飘的一句话砸下,掷地有声,“我把他让给你了。”
章曼怔住,反应过来的同时,愤怒、不甘的情绪涌现在心头,也表现在她脸上。
“关书桐!”她冲她吼。
关书桐有点想笑,懒得再搭理她,转身要走。
肩膀忽地被她一把抓住。
关书桐反手擒住她胳膊,刚想给她扣下去,章曼手机铃声响起,两人的对峙被打破。
章曼接电话,那头在说话,她脸色霎时发白,拿手机的手轻微发颤,咬唇抿唇舔唇的小动作不断。
关书桐歪头看她一眼。
她忽地抬眼看回她,眼底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察觉到气氛不对,关书桐抬脚走人。
章曼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哆嗦:“仇野出事了。”
“什么事?”关书桐问。
章曼:”仇野他们吃烧烤的时候,有人过来找茬,两帮人打起来了。”
和谈斯雨那种跟谁都糊弄几个回合的“好人缘”不同,仇野是穷人早当家,在社会混久了,难免招惹来一些不好的人,或是成为朋友,或是成为仇家。
反正隔段时间,这一群年轻力壮有血性的人凑一起,难免会发生争执。
烧烤店离得不远,章曼拽关书桐跑过去。
还隔着一段距离,凭空一记玻璃碎裂声砸下来,紧跟着,男人的爆喝声震着人耳膜:
“你他妈要不把东西交出来,下次老子就带人上你家搜去!有本事你就藏着,躲着,老子看你能威几时!”
“靠。”章曼低骂一声,松开关书桐的手,拔腿跑过去。
关书桐在后面跟着,机警地张望一眼。
工作日,烧烤店生意挺一般,也可能是仅有的几个客人,因这一出而被赶跑了,倒是围观的人有好几个。
店内站着两拨人,仇野跟四个男生是一拨,对方则有三个,每人身上有不同程度的伤口和淤青。
手里都抄着家伙,或是玻璃酒樽,或是扫把椅子,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肩上扛着一根棒球棍。
几套桌椅都被掀翻了,菜肉盘子洒一地,冰箱冰柜也被砸到碎裂,玻璃渣落得到处都是。
店老板心痛不已地站在角落里干着急,囔囔着:警察怎么还没到。
心有灵犀似的,红蓝色灯光闪烁,从街道另一头远远驶来。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
关书桐回头看一眼,再把目光调回来时,扛着棒球棍的那三人互相对一个眼神,识相地往烧烤店外走。
为首那个用粗短手指指着仇野,给他一个威胁的手势,仇野冲他竖中指。
男人冷哼一声,目光打他身旁忧心忡忡的章曼身上滑过,压低了鸭舌帽帽檐,跨出烧烤店,大步离开。
直到这时候,关书桐才不紧不慢地踱进店里。
“你怎样?”章曼紧张兮兮地问仇野。
仇野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渍,没吭声。
他旁边一男生慌了神:“我们要不要也跑?警察过来了。”
可他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晚了。
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刚到店门口,老板就迫不及待地上前说明情况。
这一晚注定要消磨在警察局。
这事儿和关书桐、章曼无关,但因两人都出现在现场,并且跟仇野有点关系,所以免不了要做笔录。
差不多了,警察便放人了。
仇野他们可没这么幸运,又是做笔录,又是接受批评教育。
从局子出来,已是半夜三更,人烟死寂。
他们在公交站台边,等待网约车到来。
老板店里的损失还得赔偿。
章曼想着,几个人把钱凑一凑。
仇野却说,他一个人来担。
章曼有点恼:“你哪还有钱啊?不是说……要把你爸欠的最后一笔高利贷还清么?”
关书桐心里算盘打得挺响,“我这儿还有点钱,需要么?”
仇野倚着站牌,朝她看一眼。
关书桐坐在上了绿漆的长凳上,和他们这群人不一样,一身量体而裁的英萃私高校服,干净整洁,熨帖挺括。
她从来都不是他们这个圈子的。
仇野没接受她的提议,脑中不断回顾那三人出烧烤店的片段,在思考,在琢磨。
他说:“倒是有别的地方需要你。”
“嗯?”她终于回过头来看他。
“过来。”仇野斜额示意她。
关书桐不明所以地起身,跟过去。
章曼他们都在盯着,仇野让他们别动。
他绕到站牌后,关书桐在他后面跟着,直到他站定,两人面对面。
“帮我保管两天。”仇野从冲锋衣里兜摸出一个纸包,交到她手上。
沉甸甸的,像金属。
她瞬间明白这就是那三人找他要的东西,喉咙艰涩地滚一遭:“什么来的?”
仇野咧嘴笑了,似自嘲,又似嘲讽命运的不公:“对你这种有钱人而言,不值一提的东西。”
“那些人——”
不等她提出顾虑,仇野斩钉截铁道:“他们没注意到你。”
“要不还是给他们吧。”
关书桐有点厌倦了,拉过他的手,把东西交还到他掌心。
“你还差多少钱,我看下我够不够……以前你说你要钱,那现在我给你钱,从此,我们那一纸约定作罢,我们过去那些事也一笔勾销。”
仇野盯着她,借着昏黄路灯,在昏茫暗昧的夜色中,用那双锐亮眼眸,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
在她抽手回去的瞬间,他反手扣住她不堪一折的细瘦手腕,拽得很紧,仿佛一头迅猛的蛇,绞得她瓷白肌肤泛了红。
关书桐吃痛,皱眉。
“为什么?”仇野质问她,“当初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该是什么样?被两个酒鬼侵犯,殴打,还是被他们先奸后杀?说好给我当跟班直到毕业才结束,现在还剩大半年,为什么你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只是让你保管两天而已,又不把你推出去,把火引到你身上,你怕什么?嗯?”
他气得不行,脸上伤口还没处理,咄咄逼人的模样有些狰狞。
关书桐平静地呼吸着。
仇野渐渐有点懂了:“因为谈斯雨,是吗?”
他一针见血。
关书桐沉默地垂下眼睫。
是的。
因为谈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