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做什么?
关书桐不知道。
但她知道, 他肯定也看到楼下的仇野了。
一如仇野抬头朝她这扇窗张望,或许也察觉出异样,纸飞机在他手里攥成纸团。
仇野抬脚进楼。
谈斯雨放开她, 转身往外走。
关书桐掌心濡着玻璃窗的冰凉, 手脚都是软的。
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一眼, 谈斯雨大步走出她家, 房门“砰”一声甩上, 震得她颈间被咬的皮肉蓦地一痛。
她皱起眉头。
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 不紧不慢上楼的,兴师问罪下楼的, 不同的情绪冲突着, 不同的频率冲撞着。
两人在二楼拐角处碰面,窗外天空是阴沉沉的灰色, 楼道灯光惨白白地亮。
仇野仰着头看他时,莫名想笑。
他和关书桐的成长环境不同, 经历不同, 各方面的认知看法也不同。
但有一点, 是他们能达成共识的,那就是他们都讨厌谈斯雨——讨厌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模样, 讨厌他凡事不放心上的懒散轻慢,讨厌他眼高于顶, 讨厌他生来拥有一切,上帝偏心偏得明目张胆。
然而, 现在,就连关书桐也开始偏心他了。
仇野抬高了下颌觑向他, 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腮骨缓慢地动。
谈斯雨愈是气急败坏, 他愈是挑衅骄横。
“我有没警告过你,别打她主意?”谈斯雨冷声质问他。
有。仇野心下一清二楚,记忆犹新。
在他初次遇见关书桐那晚,在他问“你女友”之后。
谈斯雨没给出明确答案,只是漫不经心地撂了声:“别打她主意。”
似是女友,又不似女友。
但他对她的占有欲不言而喻。
仇野从那一刻就懂了。
“如果我说,是她主动送上门的呢?”仇野咧唇轻笑,“136********,这是她留给我的手机号,是她说,她会对我负责到底。”
“那我有没有警告你,少他妈在老子跟前晃,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可是……”仇野回忆着,“现在貌似是你在招惹我。”
话落,空气冷凝,僵滞。
谈斯雨居高睥睨他,冰冷视线如有实质,尖刀利刃般闪着寒芒切割在他肌肤上。
仇野梗直了脖子,嘴角上扬的弧度逐渐扩大:“昨天还听说你在国外,怎么一早就跑这儿了?啊,不会是听说了通报批评的事——”
“仇野,你浑可以,激我可以,没必要利用她。”
谈斯雨打断他的话,纯手工定制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仇野看着他下楼,逼近。
他眯起眼,“如果我说,我对她也挺有感觉呢?”
"谁信?"谈斯雨轻嗤,"在我这儿,你可没半点信用可言。"
“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仇野耸肩,笑得吊儿郎当的,“因为前两天,在我刚意识到这件事时,我也是不信的——”
不等他说完,谈斯雨那一拳来得猝不及防,仇野下意识偏头躲开,往后退两步,差点忘了这是在楼梯,他险些一脚踏空,伸手把住楼梯护栏才勉强站稳。
眼内的错愕还未散开,他抬眼,第一次见他这模样,狠厉,暴躁,全然不复往日的心慵意懒,闲云野鹤。
谈斯雨一把揪住他领口将人提起,手臂青筋暴跳,“真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你他妈犯浑拎不清就算了,要真对她有意思,至于拉她下水,拉着她跟人打架斗殴,让她以身犯险?!我看你也挺喜欢你妈和你妹的,怎么没见你把风险转移到她们身上,让她们跟着你一起赚脏钱?!”
搭在扶手上的手愤然攥紧,仇野磨着后槽牙,瞪着他,目眦欲裂,“不准提我妈和我妹!”
“怎么?”谈斯雨挑眉,最是懂得怎么刺激人的,“她们是你家人,其他人就不是别人的家人了?”
“谈斯雨!”
仇野怒吼,抡起拳头就砸他脸上。
谈斯雨侧身躲开,一手揪扯他领子,一手摁住他的头猛地砸到一旁的墙上,“如果她们知道你干的那些腌臜事儿,你说,她们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再认你?”
仇野暴怒:“你他妈敢说试试!”
谈斯雨:“为什么不敢?我跟她们非亲非故,又不用照顾她们的感受。”
几乎是瞬间,仇野翻身推搡他肩膀,谈斯雨一个趔趄,后腰撞上护栏,仇野上前,双手一把揪住他领口,力气很大,衬衫扣子崩裂。
“谈斯雨,你他妈就一混蛋!”
“我混蛋?”谈斯雨笑了,“我要真混蛋,一通举报电话打过去,你跟那帮人早该判刑蹲局子了!两年前,如果不是我,你妈拿不出钱做手术,现在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我就问你,过去这两三年,我有计较你欺瞒我、背刺我的事么?我有处处挑你刺儿,找你麻烦吗?老子好心放你一马,不是让你挑衅老子给老子添乱的!”
“所以说你高高在上假惺惺!”仇野撕扯着嗓子冲他吼,脖颈血管暴起,“什么叫好心?你他妈随随便便一件衣服一顿饭就要万把块,问你借两个臭钱你会死吗?我都那样求你了——”
“凭什么你问我借,我就得借?”谈斯雨反问他,“仇野,但凡那时候你跟我说句真话呢?”
但凡他坦诚一点,不偷奸耍滑,不撒诈捣虚呢?
他们还会走到这一步么?
谈斯雨曾跟关书桐说,他和仇野是打球认识的,这一点,确实没错。
有个关系挺一般的朋友说,他认识个打球贼几把牛的拽哥,甚至还在群里发出那拽哥扣篮的视频。
群里有人说想会会那人。
于是那位朋友便找到那拽哥,又拉来几个人,组了一局篮球赛。
那一场篮球赛,谈斯雨也在,不过他不是选手,而是观众。
彼时,晚霞漫天,夏日晚风仍是灼热。
他拎着一听冰可乐在场边看着,冰雾凝满罐身,也打湿他手指。
眼见仇野又进一个三分球,他微微眯眼,刚要仰头灌下一口可乐,就听旁边一男生兴奋大叫:
“我野哥就是最他妈牛逼的!”
“什么?”一道清亮稚嫩的女声跟着响起。
谈斯雨随意瞥去一眼,一小女孩挨在男生另一边,约莫十岁的模样,细软的黑色长发披散着,戴一副墨镜,露着的下半张脸生得还挺清秀,一手拄着盲杖,一手牵着那男生的衣角。
“你哥又进了一个三分球。”男生跟她说,双手做举球投篮的动作,起身一跳,衣角从女孩手中溜走。
男生冲场上大喊:“野哥,干死他们!”
小女孩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和赧然,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摸,最后讪讪地放下来,握紧盲杖。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男生讲话讲到口干,另一男生刚好过来拍他肩膀,问他要不要去买水,两人勾肩搭背地离开。
女孩落了单。
谈斯雨不动声色地关注着。
场上,他们脾气渐渐被激起,打球打挺凶,篮球砸落在地的砰砰声震耳。
一直没等到那男生回来,女孩不安地唤了声“哥哥”。
谈斯雨在这时伸手,扯着她肩袖,将她拉过来。
她一脸懵懂,他让出衣角给她牵着。
她犹犹豫豫,谈斯雨音色清冷:“别乱动。”
两人就这么撑到中场休息。
仇野擦着汗,从篮球场下来,有女生赶过去给他递水,他问:“我妹呢?”
“啊,妹妹在——”那女生放眼巡一圈,刚在篮球框下找到那男生,要扬声质问他,随即就见仇野脚尖一转,向另一边走去。
“安安,谁让你乱跑的?”仇野一来就发起质问。
听到他声音,女孩软软地叫了声“哥哥”,牵在谈斯雨衣角上的手松开,“我没跑。”
谈斯雨懒懒地笑着附和:“我作证。”
仇野这才抬眼正视他。
充满了警惕,像只流浪猫。
谈斯雨挑了下眉,亦是直勾勾地对视回去。
后来,他们又组了几场篮球赛,一来二去,谈斯雨上了场,两人从对手,渐渐发展成队友,彼此交换联系方式。
仇野那时候还算能处,脑子活泛,也有手段,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挺仗义。
谈斯雨对他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所以,某天,一群人坐在包厢里,边吃饭,边聊当前股市行情,仇野对此侃侃而谈时,谈斯雨对他留了点心,有在认真听。
再后来,他发现仇野确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
这一点,他们太相似。
不同的是,仇野的家境属实不太好。
负债自杀的爸,重病卧床的妈,还有一个眼盲的小妹妹。
全家的重担都落在他身上,偏偏他这点年纪和学历根本不够看,找不到什么正儿八经的高薪工作。
那两年,炒金大热,仇野也想捞一笔,奈何囊中羞涩,没有启动资金。
他问他,有没有兴趣投一把,反正他家钱多,投点儿进去试试水,赚了就赚了,要是亏了,于他而言,问题也不大。
谈斯雨但笑不语。
没几天,就在那一个雨夜,仇野上了东山郡,又一次同他提起炒金的事。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是来怂恿他试水的。
他想自己干,他是来找他借钱的。
谈斯雨曾好奇过,为什么他要赶在这时候,来找他说这事儿。
但更好奇,像仇野这样被窘困逼迫,被利益驱使的人,能做到什么程度,能爬到怎样的高度。
借个几万块而已,这点小钱不足为道,他给得还算爽快。
往后一个月,仇野以黄金大涨为由,又找他借了几次钱。
数额不算大,至少在谈斯雨看来,也就几件衣服的钱。
他给钱给得相当痛快。
当时想的是,如果哪天仇野有钱还他,这很好。
就算他还不上也无所谓,他家比较困难嘛,他就当扶持他家,做慈善算了。
只是……
过没多久,却听说,他带他母亲北上,去京城做手术。
那是谈斯雨第一次主动私信他,问他钱够不够。
仇野说,够的,还给他发截图,让他看收益,说明现在行情不错,金价应该还能再涨一涨。
明知他在瞒骗他,那一次,谈斯雨仍是给他打钱了。
等他第二次找上他时,是因为听说仇野跟人赌博。
那时他们在篮球馆刚打完一场球,其他人换完衣服,纷纷离开更衣室。
他给关书桐发去一条消息,要她帮忙送套干净的衣服过来,边问他,金价现在怎样。
仇野刚换上衣服,闻言微愣,回,最近不太行,钱亏进去了。
“是么?”谈斯雨淡淡地应着,给手机熄屏落锁的咔声轻响,他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亏进去了,还是你根本就没囤过金,并且在拿钱给你妈治病后,用仅剩的一点钱拿去赌博,以为你能翻身,把数目做得好看点,方便来糊弄我?”
仇野面色一凝,但他心理还是强大的,明知故问:“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装。”谈斯雨冷笑,“你再装。”
仇野咽下一口唾沫,眼帘缓缓垂下,沉默了。
他们那点所谓的友情,也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