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娘进入朔方城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女儿,生怕被人看到她的脸。

  她的面颊上有被烫伤的青印,那是她被匈奴人掳走后,在脸上烙下的印记。

  在中原,只有罪人脸上才会被刺青,也叫黥刑,可在匈奴,却是各部族对掳来的奴隶打上的印记,甚至不同部落还有不同的印记,草原上的各部族之间门也常年争战不休,为的都是草场和人口,而这些被他们掳走的奴隶,就跟他们的羊马一样,每次转手,都要打上标记,覆盖掉上一任主人的印记,至于会不会因此导奴隶伤残病亡,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粟娘是在高祖初年被掳走的,当时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女,如今却已是曾经生过三个孩子的母亲。

  只是她的大儿在第一个丈夫战死后,她被逼嫁给继子时就已夭折,次子还没满周岁就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只有这个小女儿,无论苦寒的漠北风雪还是从未吃饱过的日子,居然都熬了过来,虽然还是瘦瘦小小的一只,却成了她生命的支柱。

  在被逼着一嫁再嫁,跟过父子兄弟三人之后,她早就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的来历,在几近疯狂寻死的时候,是这个小女儿渴求的咿咿呀呀声拉住了她。

  而如今,当那些男人都战死之后,她本是跟着部族的人一起被俘,可在登记俘虏的时候,有人发现她是汉人,甚至还有个老兵认出她是冀县县令的女儿,哪怕过了十多年,她的容貌仍与母亲十分相似,那老兵曾在县衙当差,曾受过县令恩遇,便将她从俘虏中“救”了出来,送她去见鲁元公主。

  她的父母族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在这里她已是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却没想到还会被皇太女召见。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天大的恩泽,而她舍不得这个小女儿,又不敢让人看到她与汉人迥异的眼睛和容貌,只能一直抱在怀里遮挡着,生怕被人发现后将她扔掉或是卖掉。

  像这样胡汉混血的女孩,若是长大,无论在匈奴还是在大汉,都是地位低下的女奴和舞姬,根本不会有人把她们当成一个真正的人看待,哪怕生得再貌美,也只是一件玩物。

  粟娘看到她与众不同的蓝眼睛时,差点都想要扼死这个小生命,可她却毫无知觉地抱着她的手冲她笑,让她终于心软留下了她,后来亦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这两三年的相依为命,让粟娘本已接受了这残酷的命运,却没想到,如今会出现这么大的转着,让她再次回到了汉人的土地上。

  跟着士兵穿过喧嚣的校场,走入正堂之后,粟娘感觉到那些集中在她身上视线终于消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你便是昔日冀县县令王公之女王粟娘?”

  “民女粟娘,见过公主!”

  粟娘跪伏在地,只能看到一双云头小羊皮靴出现在身前,一双手伸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她不敢抗拒,甚至有些惶惶不安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掩饰了一下怀中的小女儿,可那小丫头却从她怀中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前方,对着面前姣如明月的大汉公主发出咯咯的笑声,甚至伸手想要去抓在她面前发出叮当响声的佩饰,嘴里还在含糊地呢喃着。

  “叮叮……铛……”

  “不能抓……请公主恕罪!小女无知……冒犯公主,还请公主饶她一命……”

  粟娘吓了一跳,面色顿时变得煞白,急忙伸手抓回女儿的小手,连忙跪下请罪。

  “呵,你都说了她是无知小儿,我还会与她计较什么?”

  鲁元公主拦住了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对母女。这个一看就是混血的小家伙,虽然瘦小却精力十足,可她的母亲却整个人憔悴干枯得像是惊弓之鸟,却还是死死地护着那个完全不知惧怕为何物的小丫头。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她只是随口好奇地一问,王粟娘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之事,神色大变,伸手就朝女儿的眼睛抓去。

  “公主饶命,公主若是不喜欢她的眼睛,草民……草民就挖了她的眼……”

  “住手!”鲁元公主大惊,急忙抓住她的手,从她怀中将那小丫头抢了过去。

  王粟娘被她一把甩开,跌倒在地上,却露出一副古怪的笑容来。

  “喃喃不要怕,娘把你的眼睛挖了,别人就不会嫌弃你,不会骂你是杂种,你就可以跟娘回家……别怕……”

  尽管鲁元公主动作很快,可小丫头的眼皮上还是被王粟娘的指甲抓出几道血痕,痛得她哇哇大哭起来,想要从鲁元公主的怀中挣脱出去,仍是伸手朝王粟娘扑去。

  “娘……阿娘……”

  鲁元公主无奈地拍拍她的后背,拿出一条雪白的帛巾擦去她脸上的血迹,仔细看了看,见伤口不深,便松了口气,将她又递给王粟娘。

  “你可抱好了,别动不动挖眼要命的,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只是好奇她生得如此特别,挺漂亮的小丫头,可没想着拆散你们母女的意思。”

  她想到王粟娘口中的“杂种”之称,微微皱了皱眉,问道:“我让人请你来,本是想问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看到王粟娘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一脸惊惶的神色,鲁元公主有些无奈地说道:“令尊王公,当初为护城而被匈奴所杀,以身殉国,令堂和大部分族人都死于战乱,冀县的县衙被烧,没留下多少东西。所以我本想让人护送你回王公老家……

  听说王公在清河尚有亲族,你若想去投亲,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回去。只是……”

  看着王粟娘脸上的青印,还有那小丫头湛蓝的眼眸,鲁元公主就觉得这事恐怕没她想的那么容易。

  “亲族?”王粟娘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便凄然摇头,“这么多年过去,粟娘已非昔日之人,就算回去,只怕也没人愿意认我……”

  鲁元公主自然明白,按照当时的情况,恐怕那些族人以为王公一家都死于战乱之中,早就已经将他们的家产收归族人,粟娘回去,若是有点良心的,或许还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地,几口饭吃,若是吃定了绝户的,只怕不光不肯认她,还会以她们母女为耻。

  若是在从前,她就算看到这种事,也只能自己想办法帮着王粟娘,而对那种吃绝户的宗族毫无办法。因为无论国法家法,王家绝嗣之后,家产便可由宗族安排旁支子弟过继承嗣,继承家产。像粟娘这样的外嫁女,根本没办法与族人争产。

  可现在,按照吕雉新颁布的发令,不仅朝廷授田不分男女,家产继承亦不分男女,除非王粟娘自己放弃,否则谁也无法剥夺她的继承权。

  “你且安心,他们认不认没关系,令尊为国捐躯,抚恤子女本就是朝廷应做之事。至于你的女儿,你也不必在意别人说什么,若是不想返乡,留在这里亦可。如今朝廷对在边城安家落户有不少优惠政策,给你分的田地若是你自己不种,也可以租给别人……”

  看着王粟娘那风一吹就能倒的小身板,鲁元公主把可以教她种地的话咽了回去,安慰道:“如今朝廷重设五郡,以后不会再容匈奴入关侵犯大汉百姓,你可以安心在此生活,等孩子大了,还可以让她读书识字,将来说不定还能考入太学,当个女官呢!”

  “读书?女官?”粟娘茫然地看着她,轻声说道:“阿母曾教我读书识字,却不曾说过女子也可以当官……”

  “以前是不行,现在可以了!”

  鲁元公主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起如今女子不光可以读书识字,入朝为官,甚至连皇帝都是女子……说到最后,她十分自豪地指着自己说道:“你看,这次进攻匈奴,收复失地,就是由我统帅三军。所以说只要有心做事,女子未必不如男。”

  粟娘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说法,当初阿母让她读书识字,也是为了让她记住世家族谱,博个知书识礼的名声将来好说亲,可谁能想到,她尚未及笄,就遇上了匈奴入侵,家破人亡,自己也沦落为奴,被当成货物一样“嫁”了一次又一次。

  可现在听着堂堂大汉公主在她面前毫无架子,亦不曾嫌弃她那混血的小女儿,甚至还肯帮她讨回家产,安家落户,粟娘听着听着,有种恍如做梦的感觉。

  “可我……我能做什么?”

  她在部落中是最底层的女奴,哪怕被嫁给部落中的战士后,也只是多了个生育工具的名号,依然做着最繁重的苦力,整日与羊群为伍,有一段时间门甚至就睡在羊圈中。

  从那个曾经养在闺中的县令之女,到草原蛮族羊圈中的奴隶,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

  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能靠什么生存。

  鲁元公主本想着若是能帮她讨回家产,以王家的家资,她们母女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够安度一生。

  可看到王粟娘这般茫然的模样,想到她刚才说过的话,鲁元公主忽地灵机一动,问道:“你说你当初曾经读书识字,那现在还记得吗?”

  “啊?”王粟娘怔了怔,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小心地点了点头,“还记得些许,只是……怕写不好了……”

  她不敢给公主看自己的手。昔日的纤纤玉手,在塞北的风沙冰雪之下,早已变得粗糙皲裂,怕是连笔都握不住,又怎能写好字。

  “能认得就好。”鲁元公主松了口气,说道:“正好我在让人安置被救回的百姓时,又不少孤儿寡妇,大多都不识字,我又抽不出那么多人手去宣讲新政,你若能帮忙给她们讲讲朝廷新政,让她们可以安心在此落户定居便可。”

  “当然,若是你能再教她们认字就更好了。”鲁元公主看到王粟娘难以置信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京城也有济慈院,是专门收养孤寡老幼的,这次我们扫荡草原各部救回的百姓不少,当然也得妥善安置。”

  粟娘恍然大悟,她在部落里也不是没见过其他被掳来的汉人,男女都有,就是很少有老人和孩子。

  而救回来的孩子,只怕大多也跟喃喃一样,是外人难以接纳的“混血”。

  公主的一番好意,不仅给她一个容身之地,还让她有机会照顾女儿,甚至帮助其他跟她一样的人。

  她抱着女儿,朝着鲁元公主深深一礼:“民女愿为公主效命,纵有万死,亦难报公主之恩。”

  鲁元公主伸手揉了下那小丫头毛毛躁躁的小脑袋,笑着说道:“你若要报恩,就好好活着,不光是你,还有所有回来的人,能够好生活下去,替我守好大汉边城,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粟娘郑重地点头,亦下定决心,要让女儿不仅读书,还要习武,学会骑射,以后替公主守好大汉江山。

  此时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她怀中那个有着一双蓝眼睛的小丫头,以后会成为大汉最出色的女将军,替她实现了对鲁元的承诺。

  她只知道,自己和女儿,还有许许多多像她们这样曾经被掳走的女人,终于可以回到大汉,可以重新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新生活。

  就如同这座被命名为“朔方”的边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