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好的迟意。

  迟意的妈妈叫梁梦, 97年暑期下乡支教,遇到了迟意的爸爸迟延兴。

  梁梦出生书香门庭,这次支教是她第一次踏足社会。她早知家里不会同意, 于是便同舍友串通好, 对外声称去其家乡玩耍, 但实际上早已跟着志愿团队去了江苏与上海交际的某个乡村支教。

  迟延兴脑子灵活、办事能力也强,又长了一张清隽俊秀的脸,一直很受支教队伍里的年轻小姑娘青睐, 梁梦也不例外。

  梁梦家境殷实,长相貌美, 在校园时就一直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白月光。

  支教的第一周, 迟延兴对梁梦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来支教的, 大多都是年轻人, 只凭着一腔热情,实际上都是没怎么见过世面, 轻而易举就被花言巧语打动。

  梁梦着迷于迟延兴口中的爱情, 对他所描绘的世界心生向往,并且深信不疑, 二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一起。

  同行的女伴还笑她:“那迟延兴样样都配不上你, 空有一副好皮囊, 家里还那样穷,这队伍里那么多优秀帅气的男生, 你为什么偏偏喜欢他?”

  迟延兴无父无母,由家里的老人带大, 读完大学回村, 发誓建设自己的家乡。

  当时杜友明亦在支教队伍, 他是追着梁梦来的。他喜欢梁梦, 为了她甚至可以抛下去北师大实习的机会,来到这偏远的山村支教。

  当时,他就坐在梁梦的身后,听见对方说:“你们觉得他穷,没有志向,可在我眼里,延兴却是样样都好。他会写诗,会画画,他很浪漫,重情重义,见识过城市的繁华还愿意回乡建设,他很厉害。”

  十九二十的姑娘,提起自己的心上人,眼里满是倾慕。

  两月支教转眼就结束,众人都认为梁梦和迟延兴这短暂的爱情也会随之结束。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两人一直保有联系,在那个通信还不是很发达的年代,就是写信,一个月也有二十多封。

  梁梦要结婚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学院。

  她的结婚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去年支教认识的迟延兴。

  从认识到结婚,不过一年。梁梦瞒着家里人偷偷跟迟延兴领了证 ,还在村里办了婚礼,请了当初支教团的伙伴们前来吃席。

  郎才女貌的新人站在一块,确实很般配。

  杜友明混在恭祝新人的队伍里,默默放下了心中埋藏已久的情意。

  酒席散,红灯笼从村口一直挂到迟延兴家中。

  后来梁梦怀孕了,那时候她刚刚大四,隐婚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家里人发现,梁父梁母怒不可遏,顾不得兴师问罪,第一反应是拉着她去医院将这个孩子打掉。

  可梁梦一心盼着她和迟延兴爱情的结晶诞生,怎会甘心去医院。

  于是她趁着两老不在家,偷偷从家里溜了出去。

  梁梦找到迟延兴,说要跟他私奔。但迟延兴见到她之后,却是满脸冷漠地问她带钱没。

  梁梦虽不明白自己丈夫为何态度这般冷淡,但还是乖乖地摇头。

  “迟延兴用我妈妈的名字签了很多欠条,他跟我妈结婚本就是为了钱,听说我妈跟家里断绝来往后,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成天问我妈要钱,没钱就上手打。”

  乡村的路窄而宁静,整条道上只有迟意的声音。

  “外公外婆因为这件事很生气,扬言不认她这个女儿,我妈妈大概也觉得再无脸见他们,所以之后就算再难,都没有想回去。”

  祝渂本不想打断他,但听到这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你外公外婆……”

  迟意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就是迟延兴的儿子,毕业后我从杜叔那儿打听到地址,曾偷偷去看过一眼。”

  梁家二老当年见梁梦如此决绝,便也狠下心来,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过了两年,他们又要了一个孩子,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迟意眼前浮现当时远远瞥见阖家欢乐的那一幕,轻声道:“外公外婆很喜欢那个孩子。”

  祝渂顿了顿:“不打算跟他们相认?”

  “没。”迟意说,“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该去打扰。”

  他本来就是多余的。

  祝渂听完,只觉心脏被人狠狠扎了一下。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那么骄傲那么自信的一个人,是怎么从梁家走出来的。

  迟意似是不觉他的反应,继续说着:“迟延兴很不是东西,见我妈妈再也掏不出钱之后,便把她带回乡里,下地干活,给他挣钱。”

  那时候小迟意刚刚出生,需要喝奶,也需要人照顾。

  梁梦没有带小迟意跑,也不知道如何跑。在那个年代,离开迟家,孤儿寡母,连生存下去都很难。

  仿佛吃准了这一点,迟延兴不再维持他温柔绅士的表面形象,他变得像一个恶魔,从地狱来,抓着梁梦母子不放,吸血、啃咬。

  起初几年还很收敛,可等后来迟意逐渐记事,梁梦的软肋越来越明显,他便越来越肆无忌惮。

  吃喝嫖赌,迟延兴样样都沾,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拿着梁梦好不容易挣的钱使劲儿造。

  迟意说:“杜叔本以为,我妈妈和迟延兴结婚后会很幸福,但那次同学聚会,他看到了我们的处境,说想帮我们。”

  可杜友明那会儿也结婚了,两个已婚之人私下保持联系,本就落人口舌,更何况,知道杜友明曾经喜欢梁梦的人可不少。

  流言是一把刀,让本就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梁梦痛苦不堪,所以她没有接受杜友明的帮助。

  “我有一个姑姑,她对我和妈妈很好,迟延兴每次打我们的时候,她都会跑过来护着我们。我一直把她看作这世上除了妈妈以外唯一的亲人。”

  到了陵园,迟意将车停好,从后座里捧出在路上买的菊花。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后来迟延兴不知道被谁弄死了,我妈坠楼后,法院便把我判给了姑姑。”

  那时候杜友明刚带着迟意演完林澎的电影,在圈里已小有名气,拿了不少片酬。

  这些,梁梦都没敢让迟延兴知道,或许是察觉自己时日不多,她便留了一封信,连同片酬一起,托人交给了杜友明。

  “我的姑父并不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愿意接受我是看中了我的片酬。我还有个表弟,小我两岁,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所以他不会拒绝我。”

  迟意当时不过四岁,这样天真烂漫的年纪,心思却重得堪比成年人。

  他知道姑父不喜欢他,表弟也不喜欢他。这都没关系,只要姑姑还喜欢他就好了。

  姑姑在哪他就在哪儿,姑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迟意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寄人篱下,饭不敢多吃,话不敢大声说。期间杜友明过来找过他几次,带他拍了几场戏。随着接触的次数变多,杜友明虽察觉付家父子,也就是迟意姑父的心思,但迟意毕竟还在付家名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能暗地里扣下大部分片酬,存起来,打算等迟意长大了,有能力了再给他。

  “结果这件事还是被姑父发现了,他骂我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我姑姑跟他大吵了一架。我知道杜叔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但我不想让姑姑伤心,本打算下次见面让杜叔别再这么做,但我那小表弟却生病了。”

  杜友明在最近的陵园给梁梦买了块墓。

  从山脚到墓地的距离,刚好够迟意将故事讲完。

  “他联合我姑父,一起逼姑姑将我送走。”

  迟意至今都记得那一天。

  他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迟玉是个女人,有了丈夫孩子之后,考虑的事情就变多了。

  她固然对迟意很好,但在侄子和儿子丈夫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迟意最后被送去了福利院。

  他在里头待了三个月,又被杜友明领养。

  因为梁梦的原因,杜友明对迟意一直很好。

  迟意原以为,杜友明将他接走之后,他终于能正常的生活,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杜婶。

  女人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杜友明和梁梦的绯闻迟意不是没听说过,他在看到杜婶的眼神后,心里豁然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结束,分明是另一个苦难的开始。

  经历过这么多事,迟意早已麻木。

  在踏进杜家房门那一瞬间,他便清楚地明白了,这世上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早已孑然一身。

  “杜婶不喜欢我,她一直认为杜叔心里头还有我妈。当时周围的人都在传,说我是杜叔和我妈的私生子,再加上她自己不能生育,所以一直没给我个好脸色。”

  “流言实在太多了,上了高中之后,杜叔为了不影响我,就搬回了镇子。”

  这只是明面的说辞,迟意知道,杜叔是扛不住了。

  妻子日复一日的冷眼终于让他妥协。

  “自那之后,我和他们俩见面的机会也少了。我借着杜叔的户口,还有之前演戏赚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边打工边读书,好歹是上了大学。”

  “满十八岁之后,我就将户口迁了出来,正式和杜叔划清关系。后来天娱联系上我,我便将志愿改到了上戏。再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左不过就是上大学,然后复出,再认识你,然后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山脚到梁梦的墓碑,有整整一百零九阶台阶,迟意数过很多遍。

  到第一百零一阶的时候,他说:“这就是你想听的,我讲完了。”

  迟意立在台阶上,祝渂落后他一步。

  “我早就接受了自己会孤独终老的事实,先前之所以不敢答应你,说白了就是怕。”迟意声音冷静,一字一句说得确切:“祝渂,我说过,我就是个胆小鬼。”

  他怕。

  怕真心被践踏。

  怕再次被抛弃。

  这些事在他心里压了很久很久,如今随着他的心扉一同敞开,无异于将已结痂的旧疤再次掀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疼痛会使他永远清醒。

  “迟意。”

  祝渂开口叫他,心口胀胀的。

  想再说些什么,但又发现想说得太多,竟是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地向他走近些,再近一些。

  “我……”

  “到了。”迟意打断他,“一会儿再说。”

  迟意站在梁梦的墓前,心中情绪翻涌。

  他盯着女人的照片看了许久,始终不曾眨眼,山风将衣角吹起,吹得双眼干涩。

  发丝飞舞,乱糟糟的一团,像被人揉过。

  “是您来了么。”迟意弯腰将花放下:“妈,我来看您了,好久不见。”

  “这是祝渂。”迟意拉着人,说:“我带他来,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他笑了笑,自嘲道:“瞧我说的,您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喜欢男人吧。”

  “一直没告诉您,一来没是怕您担心,二来是没必要。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什么的……对我来说都一样。”

  反正不会爱上任何人。

  祝渂本就难受,骤然听见他这么一说,下意识看过去。对方侧颜沉静,神色淡然,像是下一秒便要随风而去,恐惧使祝渂伸出手,紧紧将人握住。

  迟意被他抓得生疼,却从放空的状态中抽离,一下子从深渊回到了人间。

  他听见祝渂说:“阿姨,冒昧打扰,我叫祝渂,是迟意的朋友。匆匆相见,没来得及准备,下次再见时,我想换个身份。”

  祝渂摸了摸迟意的头,目光温柔:“但是要先看您儿子同不同意。”

  “迟意。”他垂下眼,说:“你要不要跟阿姨单独说会儿话,我去山下等你。”

  迟意盯着他没说话,也没动。

  祝渂就这么站着,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他瞥见对方紧蹙的眉头,下巴绷得很紧。

  忽然,手上一轻。

  迟意将他松开,偏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祝渂朝着墓碑鞠了一躬。

  见到梁梦,迟意需要独处,而他也需要时间思考。

  直到刚才,他才知道,原来迟意朝自己走那么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

  从还没出生起,迟意一直都在被人抛弃,对外界、漠视感情也是应该的。祝渂沉默地往山下走,步伐极快。

  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不该逼迫他,他怎么可以这么伤害他……

  母亲说得对,经历过这么多,他的心上人还能长成现在的样子,已经很好了。

  那么好的迟意,他怎么能……

  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祝渂想,如果迟意愿意,他想陪他一起。

  作者有话说:

  回忆太长了,本打算一笔带过,但还是写了这么多。

  回头我再修一下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