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Bludrise酒吧二楼的卡座,云屹单手控着一支酒杯,浅金色的酒液隐没在他齿间。

  今天的酒略辛辣, 他的抿唇咂摸了声, 撂了杯子, 正巧手机震了下, 点开一看,还是他小嫂子发来的消息。

  「难不成他不和我过年,是要去和别人过?」

  「当年那个小女孩?」

  云屹见状呵笑出声, 将手机递给身边的男人,“嗳,你真不打算告诉她?再这么下去小嫂子连私生子都要给你编出来了?”

  季严凛难得来酒吧,今儿把牧念河送去机场, 连陪着办登机手续都做不到,送进去就赶忙来喝酒,着实没出息。

  他刚落座没多久,云屹还没来得及多调侃两句, 牧念河的消息就追了过来。

  “再说吧,要过年了,别叫她听了心里添堵。”

  季严凛接过他手机, 在上面打字回复, 然后把手机递还给他,语气淡淡:“别老和我老婆聊天。”

  “瞎, 少爷,这是你老婆主动联系我的好吗?”

  季严凛轻笑:“她怎么不找别人就找你?还不是你的问题?”

  这口气, 分明不许别人说他老婆一句不好。

  云屹心想自己招谁惹谁了,睁大眼睛:我也是你们两口子play的一环吗???

  “嗨, 季二,你这又不算啥大事儿,至于么?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你的过去和她的过去在对方眼中应该是一张白纸,这才能方便对方在白纸上涂鸦留痕,互诉爱意,保存一辈子。”

  季严凛眯了眯眼,略有恶心的看向云屹,“你是不是去文学院辅修过?”

  云屹懵:“没有啊,怎么了?”

  季严凛:“没什么,怪酸的。”

  说是这么说,但云屹的酸化却不知不觉的说进了他心里。

  他寡淡的笑了下,浅金色的酒液在手中轻晃,他的面容隐匿在酒吧迷幻的声色犬马中,看不出半点情绪。

  —

  牧念河下了飞机,二姨易轻和易佳佳来接她。

  易佳佳打扮的洋气,穿了身粉色的小香风套装,白色高跟鞋,头发也烫了卷。

  易轻说她最近在实习,打扮上不能再随意了,每天都要化妆上班,捯饬的可精致了。

  “妈!”易佳佳受不得揶揄,费力把牧念河的行李往后备箱放。

  “我来吧。”牧念河见状上去搭手,姐妹俩一起将二十六寸的箱子抬起来。

  坐上车,牧念河才接上话,“佳佳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吧,该实习了,买几身职业装也应当,显得专业。”

  “瞎,她都是瞎搞,去了个小药品公司,里面的人都没有她这么讲究的,偏她,开花的孔雀似的,生怕不惹眼。”

  易轻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的独女讲究偏多,稍有不合心意的就一顿数落,牧念河眼瞅着易佳佳脸已经黑了,连忙叉开话题,“姨夫也放寒假了吧,学生们的结业论文都交了吗?”

  “他啊,他半个月前就清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个专业写论文天书一样,一贯不卡人,差不多点就过了,你姨夫早早批完回家看书了。”

  牧念河笑:“那感情好,过年事儿多,有姨夫和佳佳在,你也不用那么忙。”

  易轻点点头,从后视镜里看她,“对了,刚在就想问你,姑爷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哦,他啊,他去非洲出差了。”牧念河面不改色的撒谎。

  “...非,非洲?”易佳佳睁大眼睛,“怎么去非洲了?”

  易轻也皱了眉,看过来。

  “咳,业务需求,实在走不开了。非洲酋长非拉着他去草原看狮子,他推脱不开,只能留那儿了。本来说要带我一起去,我害怕,拒绝了。”

  “啧啧啧,非洲酋长看狮子,有钱人真会玩儿。”易佳佳心思单纯,立刻同她竖起大拇指来。

  这话一听就不像是真的,易轻在后视镜中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没问什么。

  到了外婆家的小洋楼,牧念河下车,搬下箱子时,看见院子里还停了辆小轿车,不禁问:“家里来人了?”

  “嗯,啊?妈妈?来人了吗?姐问你呢。”易佳佳冲易轻挤眉弄眼,为难的不知该怎么答。

  易轻深吸了口气,“进去吧,进去就知道了。”

  牧念河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来都来了,也没有临时扭头的道理,只能拖着箱子进去,临进门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三条消息。

  一条来自云屹:「别瞎想,没有的事儿,等着他去接你。」

  他语气过于生硬,甚至不像他说出来的话,牧念河想了想,没再回复。

  她本也是开玩笑的,在男女这方面,她怀疑自己都不会怀疑季严凛。

  剩下两条消息来自季严凛。

  「落地了吗?」

  「借口有人信?」

  牧念河笑笑,回他:「已到家,她们看起来都相信了。」

  对面回的很快,两个竖大拇指的表情:「(棒)(棒)」

  可牧念河看着那两个竖大拇指的图案,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是在嘲讽自己。

  “姐,你也来啦!”

  刚迈进门,牧守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紧接着,只见他从沙发声站起身,兴冲冲的朝她走过来,要帮她拿行李箱。

  “不用了,我拿的了。”

  牧念河不着痕迹的躲过弟弟的手,自己将大号行李箱抬过门槛。

  牧守星手僵在半空,讪讪收回来,没话找话:“姐你今天刚到吗?姐夫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去非洲出差了。”

  牧守星:“啊?”

  大年三十儿去非洲?

  牧念河心觉再扯下去就真绷不住了,问他:“就你来了?”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只有他,她还能忍忍,若不止是他,她的箱子也不用往里拿了。

  “自然...”

  “好。”

  牧念河听懂了,冷着一张脸,直接转身,拉开门就要走。

  “姐!”

  “姐姐!”

  牧守星和易佳佳一齐喊她,终于将楼下的易岫和牧回白喊了下来。

  易岫喜出望外,身上裹着披肩,连忙从楼上下来,“小念,你也来了啊,妈妈本来还想着叫你一起来,但怕你和姑爷回他们家里过,就没叫。”

  “是啊,我来了。妨碍你了?”牧念河清浅的笑了下,从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没理会她的借口。

  想叫的话怎么都会叫的,哪怕做做样子都会象征性的发个消息,除非压根不想叫。

  易岫当她还在为上次的事儿生气,也愧疚,压低声音:“过年了,咱们别叫外婆不高兴,乖,先进来。”

  两人在门口撕扯的空档,牧回白也下楼来了。

  他最近被讨债的逼的心力交瘁,又觉得这些事儿都是拜自己的这个女儿所赐,当即怒从中来,厉声:“你让她走,她个不孝女,嫁去别人家就是外人,还回来干什么!”

  “爸!”牧守星再忍不了,立即出声制止。

  “外人?”牧念河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干脆甩了手里的行李箱,换鞋进门:“这是我外婆家,姓易,不姓牧。通家都是我血脉相连的血亲,是有我一间卧室的地方。要说这家里有外人,也就只有你这个不入赘还恬不知耻的靠老婆娘家资助的软饭男!”

  “你!”牧回白被气的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掌都扬起来了,被牧守星生生拦住,没法子,只能骂骂咧咧。

  “好啊好啊,你是攀高枝了,有季家给你撑腰了,敢和你父亲这样说话了,你可真厉害啊!”

  他万万没想到,往日里受了委屈一声不吭的人,现在却敢这么和自己大呼小叫,当真是要当贵妇了,身价也高了,敢回来埋汰他了!

  牧念河也呵笑,干脆认了他的嘲讽,顺着他的话往后说:“你知道就好,你若是敢动我一下,我先生必会让你倾家荡产,不信你试试!”

  提起季严凛,牧回白脸色骤变。

  他信,他怎么不信!

  不过动了老爷子留给这小妮子的三十万嫁妆,季严凛就能叫律师追着他一分不差的吐出来,还找了他多方债主,逼着他还钱,生怕把他逼不到绝路。

  要不是又卖房产又回易家借钱,他今年哪还有安生年可过。

  牧回白当即歇了火。

  易轻早被这一家子烦的够呛,要不是看老太太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念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大女,否则,她才不会同意易岫拖家带口的回来。

  “行了,大过年的还和自己的孩子吵起来了,哪还有当父亲的样子。况且这街里街坊都挨的近,一会儿吵过了头,又该八卦起来,过几天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我们还得住着呢!”

  易轻冲那两个人白了眼。她向来看不上牧回白,这几年连带着看不上自己的大姐,就她还当妈?管生不管养,活该女儿不同她亲近。

  “佳佳,你和阿星把你姐行李抬到楼上朝东那间卧室去,那间有浴室,我昨儿就收拾好了,方便她用。”

  易轻发话,易佳佳和牧守星连忙听命。

  小洋房如今在易轻名下,怎么安排都由她处置,可易岫作为长姐也不是一点说不得,不由得皱眉:“小妹,你想让小念住的好些我自然没意见。但二楼靠东的卧室大,还是双人床,小念一个人,我和回白两个人,你这安排多少不大合理吧。”

  “不合理?怎么不合理?”易轻懒得理她,“你们两个人又不胖,一楼客房的标准床足够你们睡了。再说了,谁说一个人就睡不了双人床了,万一姑爷明儿就从非洲回来了呢?难不成叫季家的少爷睡简陋的客房?我一个市井小民,我可得罪不起季家。”

  牧念河外公在的时候,易轻就被老爷子比照着男孩的样子养,从小性格泼辣不容人。眼下易岫在她的强势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蹙了眉,一声不吭的去收拾客房,也没说安慰安慰自己的女儿,倒像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德性,真把自己当老公主了。”易轻啐了口。

  牧念河从楼上收拾妥当,抬眼打量这间卧室。这并不上次和季严凛来住的那间,想来了易轻知道易岫他们要来,怕她受委屈,专门给她留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必易轻也对自己这个姐姐没法子,也被恶心的的够呛,只能用这种法子对抗了。

  接下来几天,一直到大年三十,她都是白天陪着老太太散步,送人散步回来再去方景尘家吃饭,尽量不同牧回白易岫一家同桌吃饭。

  易轻白她:“瞧你那点出息,还能叫他们恶心的出了门。”

  牧念河陪她备年货:“二姨,你是不知道,我现在脾气可不好了,我是怕我再和他们吵起来,吓着外婆。”

  “呦呦呦,眼见是有人撑腰的人了,脾气跟着年纪长啊。说起来,姑爷对你可好么,婚礼什么时候办,再有,他真去非洲见那非洲酋长了?”

  易轻连环炮一样的问,牧念河接过一袋大闸蟹,抢在易轻前头付了钱,叫她宽心:“我对我好着呢,我心里都有数,放心吧二姨。”

  易轻还不信,拉住她:“那他怎么过年没来,难不成是因为上次没好好介绍他,记恨我呢?”

  牧念河差点忘了这茬,连忙问:“二姨,你后来和外婆解释了么?”

  “当然解释了。你外婆惊的都合不拢嘴了,但也没太受刺激,老太太还夸你呢,说你比你妈有魄力,懂得及时止损,眼光也不错,新姑爷看着是好的。”

  确认易轻解释了,牧念河放下心来,临了又轻哼:“什么新姑爷旧姑爷,我又没嫁过奇雩,他算哪门子旧姑爷,你们也就季严凛一个姑爷罢了。”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易轻简直开了眼,这竟是她端庄内敛的外甥说出的话?

  “我的天呐,真不知是新婚热恋还是怎的,你这也过于回护他了,说一句都说不得啊?”易轻难忍揶揄。

  牧念河笑,不好意思的捋了把头发:“别处我不知道,但在我这儿,他不能受委屈。”

  —

  很快到年三十,除夕夜,易家一大家子都在客厅看电视,几个小辈聚在牧念河的房间分礼物。

  季严凛人没来,但该准备的礼物却一件不少。给外婆的翡翠玉镯,给二姨的真丝围巾和珍珠项链,给二姨夫的绝版珍藏古籍,给易佳佳拿到的某国外乐队的黑胶唱片和限定签名。牧念河那26寸的行李箱尽被这些东西塞满了。

  “我的呢?你怎么没给我准备。”零点的钟声敲响,牧念河在电话里问,撒娇明显。

  大年三十,季严凛那边却听起来却寂静无比,又隐隐听得些风声。

  “你的回来给。”他温声。

  牧念河笑,不饶他:“回去都初三了,还算哪门子新年礼物?”

  季严凛轻笑:“那就不给了,明年补上。”

  牧念河忙道:“嗳,那不成,今年是今年,明年是明年的。”

  两人又插科打诨的聊了会儿,季严凛听起来兴致不高,声音懒懒的,牧念河也没多说,叮嘱他要吃饺子,再过两天就来接她,便挂了电话。

  夜风微凛,南山公墓没几个人。

  季严凛将电话放回口袋,他手里握着一束花,躬身放在两块墓前。

  这里是公墓,而不是家族墓地。因为当年私奔殉情自杀,这两个人是不配进季家和严家祖坟的,这么多年,也就他会在忌日这天来看看。

  “我结婚了,今年会是我来的最后一年。”

  季严凛视线冷冷落在墓碑那两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双很灵气的眼睛,小鹿一样,单看照片,人们大约会猜测这该是位多阳光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女啊。

  在她照片旁边是一位面容儒雅的男人,他的模样清润,不显年龄,可将两人墓碑上的生卒年摆在一起,却足足差了二十多年。

  那数字太令人心惊,季严凛嗤笑一声,忍着心里的恶心,转身下了山。

  因为牧回白在,牧念河没在客厅呆太久,三个孩子轮流给外婆拜了年,磕了头,她便起身坐到一旁去了。

  接下来是给自己父母拜年。

  易佳佳和牧守星自然是要给自己父母拜年磕头的,牧守星拜的时候拉了牧念河一把,被她甩开手,不咸不淡的教育了句:“你这和稀泥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有了这一遭,众人谁都不敢再劝,易佳佳给自己父母拜年的时候喊了牧念河,牧念河从容起身,跟着易佳佳一起给二姨二姨夫拜年磕头。

  “新年快乐,囡囡。二姨和姨夫祝你新婚快乐,幸福美满。”说着还给她包了个大红包,分量比易佳佳的还重。

  “二姨,结婚了就不拿压岁钱了,您留着吧。”牧念河想推脱,被易轻挡回来,拍拍她的手:“给你就拿着。”

  外甥和姨亲,牧念河心里发暖,在易轻肩膀轻轻蹭了下,不再推脱,接了钱。

  牧回白自然没什么动静,倒是易岫见自己的亲生孩子和自己妹妹好的像母女一样,不由得心里吃味,红了眼。

  牧念河看见也当没看见。

  易岫难受,可她何曾不难受?

  有些人天生就和父母缘浅,她幼时强求,成年后包容,却始终没能续好那条亲情线。

  现如今,直到真的被人爱着了,她才懂得了什么是真的偏爱,才懂了不值当的感情,不论是爱情还是亲情,若始终不尽如人意,不如就此罢手,画清界限,从此只顾着自己就好了。

  人活的自私一点,铁石心肠一些,才能算对得起自己。

  牧念河在易岫逐渐发红愧疚的眼中淡然转身,上楼将季严凛托她带来的礼物拿了下来,她给众人分礼物,独独没有牧家三口的。

  这并非她刻意要下他们的面子,而是她原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牧家人。

  夹在这其中最难受的当属牧守星,看完联欢晚会上楼睡觉时,牧守星跟着她进了卧室。

  “你的礼物等我回去给你补。”

  牧念河当他是来讨礼物的,轻声解释。

  “我不是来要礼物的。”牧守星声音憋屈,抬手揉了把头发,把手里的红包递给她,“这是...爸妈给你的压岁钱。”

  牧念河笑着看自己这个傻弟弟:“又把你的那份给我了?”

  牧守星猛的抬头,又摇摇头,“还有一部分是妈给你的,她抹不开面子,叫我拿给你。”

  “不必了,你拿回去吧。”牧念河将他让进卧室,给他倒了杯水,“她并不爱我,又何必扮演慈母。”

  此时坦然说出父母不爱自己这句话,牧念河心里没有一点波动,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再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姐,不是这样的。其实母亲一直是惦记你的,只是前段时间她住院了,精神一直不太好,最近也提不起力气,这才没顾上。”

  “哦,现在好了么?”牧念河语气淡淡的,心底还是没由来的一紧,到底是自己的母亲。

  牧守星诧异:“姐夫真没和你说?”

  牧念河蹙眉:“说什么?”

  “那看来是没说。”牧守星点点头,不由得苦笑给她解释。

  “前段日子,父亲为了还债卖了家里的房子,我们现在都搬去了小公寓。你也知道妈这个人娇气,心脏也不好,搬家没两天就累的住进了医院。是姐夫给调了病房,请了专家。条件就一个,好好养病,赶快出院,别把这事儿扰到你跟前,惹你不痛快。”

  牧守星语气无奈,不懂他为何做好事不留名,可牧念河心里却明镜似的。

  他俩都是亲缘浅薄容易心软的人,他拿不准她对那个家究竟失望到了什么地步,却给她做好了托底的准备,不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叫她后悔。

  这个人...牧念河心里又软又塌,怎么老做这种戳人心窝子的事儿。

  “其实妈还想叫我问问你,是不是真的想好和季严凛过一辈子了。”

  牧守星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和自己亲姐呆在一处,赖在她身边不愿走,又开始当传话筒。

  “嗯?”牧念河还没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偏过脸问,“怎么了?”

  牧守星凑过去,“我也没太懂妈的意思,大约和季严凛出身有关。对了姐,你知道今天是季严凛父母的忌日么?”

  “什么?”

  牧念河兀的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