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3章 替身而已

  替的那人姓谢名寻,表字谨之,当今朝廷年轻的百官首辅,少年天子帝师。

  先帝萧铭尚为太子时谢寻时任太子伴读,与先帝同窗近二十载,情谊甚笃。

  萧铭的母亲是地位崇荣的中宫皇后,他是皇后最宠爱的独子,又是老一,所以他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在一众皇子中横着走。

  在这样的环境中的长大,少年时难免趾高气昂地,对着一众庶出的弟弟昂起高高的头颅,愿意巴结他的且母族名望还算不错的,便当他的小跟班。

  但这些跟班太过于谄媚,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让他厌烦。

  他最喜欢谢阁老家的小公子了,长得白白净净地,就像他最爱吃的那道名叫白玉豆包的点心,白白的软软的香香的,乖得不得了。

  萧铭六岁那年的中秋宴,谢阁老携夫人与大儿子谢寻,小儿子谢导赴宴,萧铭第一眼就深深被谢阁老家的大儿子谢寻迷住了,他白白软软的手拿了一只白玉豆包,咬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可爱得把人心都要化了。

  那日宴后,萧铭便向父皇讨要谢寻给自己当伴读,撒泼打滚死乞白赖,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如愿得到他。之后的日子,他们同窗学习,同桌吃饭,甚至夜深了还要睡在一起。

  一个是未来新帝,一个是名相辈出的谢家嫡长公子,在任何人看来,他们珠联璧合,若干年后,必为国之坚壁。

  可皇帝刚登基的那几年喜欢处处留情,即便六宫美女如云也不够满足他的,他宠幸了一名身份卑贱但姿容甚佳的洗脚婢,罪恶的种子生根发芽,十月后,萧启来到了人世。

  这个世上,有尊便有卑,有从者如云的萧铭,就有不被所有人尊重的洗脚婢之子萧启。

  萧启小了萧铭两岁,不论出身如何,好歹也是皇脉,身上流着皇帝的血。等到了蒙学的年纪,一脚被皇帝踢进了太学院,与太子为首的一众皇子、伴读一起读书,因身份卑贱,只能坐在最角落里。

  其余皇子、伴读的家族再不起眼也是个中央官员,萧启有甚么呢?他不过就是皇帝一时糊涂犯错遗留下的种子,他的母亲只是个日日为皇帝洗脚倒龙香的仆婢,谁会看得起他呢?

  年少不懂事,萧铭十分看不惯这个弟弟,对他非打即骂,老大都这样对他,其余的皇子、伴读,哪个还敢对他有好脸色呢?

  在太学院的这些年月,是萧启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忍受着同窗的侮辱谩骂甚至拳脚,太子萧铭嘲笑他是小屎球,拿狗都不吃的馊骨头丢他,把他推进狗屎堆里,可他能怎么办呢?他无依无靠,只能忍气吞声。

  童年的日子里,连一条狗都活得比他有尊严。

  而在这一众欺辱他嘲笑他的人里,却有一人是例外的。

  那人便是谢寻。

  他白白净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跟在萧铭身后,沉默又乖巧,像一只小兔子。

  在所有人都骂他,侮辱他时,只有谢寻默默地站在萧铭身后,一言不发。

  就这一个小小的善举,便让萧启感念于心。

  他喜欢谢寻,可他是百年贤臣谢家尊贵的嫡长公子,自己这样脏,这样下贱,又如何能配得上他?所有的绮念,萧启都只能埋在心里。

  某一日,萧铭又从东宫带来了许多软乎乎白胖胖的白玉豆包,分给了众皇子与伴读一人一个,其余的全都一股脑塞给了谢寻。

  萧启自然是没有的。

  彼时,他已经饿了很久了。

  放课后,讲学的老师离去了,众皇子今日没空寻萧启的乐子,今日是千秋节,众人都结伴着要去给皇后贺寿,早早各回各家收拾打扮去了。

  萧启自然是不配去那样的场合的,他收拾好学习器具,埋着头往自己的小破屋子里走,忽然,他被人拉住了袖子,转头看,竟是谢寻。

  少年干净的眼神如天光一束,照进了萧启黑暗的世界。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梅香,从前只能远远地闻到,如今他离自己这样近,雪梅香气丝丝缕缕钻进萧启的鼻子里,他好似一脚步入云中仙境,飘飘忽忽,不知今夕何年。

  他从袖子里悄悄拿出一只软软的白玉豆包,塞进了萧启粗糙的手里,他没有说别的,只说了一句:“别说是我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跑远了。

  萧启怔怔地望着他出神,他还未曾收到过这样的善意,从来都没有。

  宫中仆婢是势利眼,从来没有好好照顾他。

  直到人影都瞧不见了,萧启才晃过神来,忙将豆包藏进怀里。

  回小破屋的路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直到回了小屋,年幼的萧启终于忍不住捧着豆包放声大哭。

  那只白白胖胖的小豆包像谢寻一样可爱,萧启舍不得吃了它,就一直捧在怀里,染上了自己的体温。可第二日醒来,豆包已经被自己压扁了。

  它再也不圆润、不可爱了。

  萧启很落寞,可他还是舍不得吃,甚至不放心放在屋子里,因为担心那些贪吃的仆婢,趁自己去上学把它吃了。

  萧启就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走路去了太学院。

  冬天,簌簌地下着雪。

  很冷。

  可那豆包揣在怀里,就像个小火炉似的,将他烤得暖暖的。

  一遍遍回想昨夜的那一幕,萧启永远沉着的嘴角,也终于有了一丝丝扬起的弧度。

  他决定要好好学习,做出一番成绩让父皇对他另眼相待,他要报恩。

  可就是这样一个朴实的愿望,也教萧铭亲手打碎了。

  放课后,萧启将小脑袋缩进破破烂烂掉了毛的毛领里,他要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帮人的视线。

  可萧铭昨夜在君前失仪,被父皇训斥了一顿,心情正不好呢。

  他带着一帮喽啰堵住了萧启,要把气撒在他身上。

  太液池边的薄雪和着污泥,一片稀烂,萧启被萧铭一脚踹倒在地,他倒在污泥地里,浑身脏臭不堪。

  那只雪白的豆团从怀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染上了肮脏的污泥,不能再吃了。

  萧铭看见这只豆团,又惊又怒,当场发了飚,一连又是几脚,他拽住萧启的领子,骂道:“你这贱种哪里来的豆团!这豆团是我东宫才有的糕点,你从哪里拿来的!”

  太子发怒,身后的一帮喽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太子的怒火燎到自己身上。

  便有人帮腔道:“我看他是偷来的罢,好大的狗胆!”

  萧铭一拳一拳砸在萧启的脸上,用尽了力气,又骂道:“屎球一颗也配吃我的糕点?和你娘一样贱!老屎球不要脸爬上父皇的龙床,生出来一个小屎球贱得跟你老娘一个德性!”

  粗鲁不堪的话语如刀扎进萧启的心里。

  他甚至不敢看谢寻一眼,只怕就这一眼会牵连到他。

  不论如何的拳脚辱骂,萧启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萧铭没了辙,就朝皇子、伴读们撒火,谢寻是除外的,因为他最喜欢谢寻了。

  皇子、伴读们都摇头,萧铭气得快要冒烟,便见谢寻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轻轻道:“算了,太子哥哥。不就是一个豆包嘛。这里好冷,我想赶快回去,吃好吃的。”

  萧铭对他自是百依百顺,但心里还是狐疑了一阵,便大了点声质问道:“不会是你给他的罢!”

  谢寻心里一惊,忙摇摇头。

  萧铭不肯这么轻易了结此事,鼻孔哼了一声,道:“我不信。”

  谢寻左右为难,最后牙一咬,走上前去将那只沾了淤泥的豆包踢进了太液池里。

  扑通一声,萧启唯一的温暖随着层层散去的涟漪,消失无踪。

  萧铭消了气,吐了一口痰在萧启脸上,便满意地领着众人离去了。

  好痛,浑身都好痛。

  萧启极力睁着已经肿了的眼睛,盯着谢寻的背影,他被萧铭勾着背,连一个施舍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也就在这一日,权力的种子在萧启心中疯狂放肆地长,密密缠绕了一颗少年的心。

  他发誓要杀光这一群人,今日欺辱他的每一个人,都要下到地狱里,成为他通向无上权力的垫脚石!

  他要把谢寻占为己有,要让他的肩他的背,从此只能让自己染指。

  后来时光飞逝,太子萧铭登基称帝。同年擢谢寻为文渊阁大学士。

  而过于阴暗的童年时光,使得萧启的城府愈来愈深。皇帝面前,他是个唯唯诺诺的王爷,背地里他工于心计阴险毒辣,身陷权谋争斗多年,他已自暗地里建立军队、情报网、杀手组织“夜阁”,神不知鬼不觉,权利愈来愈大。

  所有人都是他通往无上权力的垫脚石,他没有良心,他爱的似乎只有他自己。

  这么多年,他的手眼逐渐渗透进朝廷,将之搅得愈发污浊。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当初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他的内心告诉他,此生定要将他占为己有。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切,有了今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萧启。

  长大了的萧铭接过了天下的重担,不再如当年那样混账跋扈,江山社稷担在肩,他是个明君。而百年忠臣世家熏陶出来的谢寻也成为了天子身边的贤良之臣。

  明君贤臣,在外人看来,多么和谐啊。

  可从前结下的恶果,不会因此消亡。

  没有人在意从前的往事,都只当它是童年的恶作剧。因为不曾感同身受,所以遗忘是件很简单的事。

  萧铭与谢寻形影不离的二十年,是扎在萧启心中最大的刺。

  他建立了杀手组织“夜阁”,以毒蛊控制其心智,用尽了各种恐怖手段培养出一大批杀人机器。

  千万条人命的葬送,只为取了萧铭的命。

  善恶因果自有报应,萧铭称帝仅不到五年,便以极惨的死状死在了寝宫里。

  举国哗然。

  七岁的皇太子萧璟不得不接起社稷重担,年迈的太后强忍悲痛,擢文渊阁大学士谢寻为天子帝师,辅佐社稷。

  举国缟素之时,无人看到夜阁首领坐席上那黑袍披身的人嘴角露出的凉薄的笑。

  新帝年幼无能政事,而此时已是帝师的谢寻,作为托孤之臣,身上担子不可谓不重。

  如今的朝堂,有一半都已是萧启的人,由他来监理国事已是顺理成章。

  多年筹谋换来如今将他掌控在手中,萧启等这一天,真的太久太久了。

  可谢寻是他来之不易的雪白豆团,宛如枝头初雪,世界上没有东西比他更干净。萧启如今可以得到他,可以把他搂在怀里,搓圆捏扁随心所欲。

  可他还像当年那样,因为来之不易,所以舍不得。自己是污泥粪溷中阴暗的蛆虫,怎舍得去触碰枝头那抹明亮的初雪?

  如今的萧启虽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刻在骨子里深深的自卑却始终折磨着他。

  但即便舍不得,他也绝不会再让他像当年的那只豆团一样离开自己。他要将他拆吃入腹,融入血脉之中,永永远远,只属于自己。

  谢寻此人,珠碧在去年中秋节金风湖畔丹桂宴陪同萧启赴宴时有幸见过一面,那时谢寻就穿着这一身制式的皓白常服,在落英缤纷的桂树下一站,温朗俊逸,高雅的出尘气质让人不敢亵渎。

  可叹时运不济,偏偏遇上萧启这个疯子。

  那回丹桂宴,谢谨之听及同僚讨论与南馆娼妓的种种玩乐手段,萧启出言调侃了他,向来端谨自持的谢大人拂袖厉叱,丢了下四字便走。

  珠碧正被他掐住关口,就好比被人从云端一脚踢下地面,气急之下竟也将那几字原句奉还:“萧启,你无耻至极!”

  萧启已是完全没了神智,认为身下人就是谢寻本人,心里舒坦更加兴奋,眼前白芒一闪,攀上了巫山顶峰。

  珠碧累得倒在地上,看起来狼狈至极,哪还有一点荆都名妓的样子。

  瘫在狐皮毯上,稍稍一动便疼得钻心。

  那谜罗叶带来巨大欢愉的同时,却也极耗心力,萧启泄过之后浑身脱力,迷蒙着一双眼将珠碧强揽进怀里,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而珠碧却疼得发抖。那张长时间张着喘气的嘴没有水的滋润干涸得几乎冒烟,胃里亦空空如也,想寻些吃食稍稍果腹,身体却被萧启揽着,珠碧可不敢挣得太用力,吵醒这只沉睡的老虎。

  珠碧小心翼翼地抬头,欣喜地发现身边毛茸茸的狐狸毛毯上掉落了些圆滚滚的瓜果糕点,想来是方才激烈的情事使他俩不知谁撞到了矮几,从几上滚落下来的。

  珠碧伸长了手臂去够,够到两只橘子,与三四块有些碎了的绿豆糕,珠碧抓到手里甚至牵出了不明的银丝。

  珠碧先后剥开两只橘子,囫囵咀嚼几口咽下肚去

  ,后又抓起那些沾着污浊的绿豆糕往嘴里送,吃完尚觉不够,还要再摸索,可除了摸到一手淋漓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他只能认命,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唉,每一个坏蛋都有不幸的童年……但坏就是坏啊!别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