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4章 最终屈服

  又是那罐能蜇死人的药膏。

  珠碧最讨厌涂他,可它的药效却偏偏好得不得了。

  太阳已爬得老高, 送走完萧启那尊大佛,珠碧是被馆里杂役抱回来的。

  他已洗去身上脏污,吃了甜甜的糯米粥,这回正趴在床上处理伤口。

  枕头边放了一包油纸包着的糖炒山楂,珠碧解开上面的细绳,展开油纸,里头躺了十数个白里透红圆润饱满的糖炒山楂,珠碧一看嘴里就直泌口水。

  南馆虽不把妓子当人看,但对摇钱树的红牌还算不薄,夜里他们劳累,太阳升起,整个南馆也爬起来伺候他们。

  珠碧说了想吃糖炒山楂,酸酸甜甜很有滋味,还点名了得是馆外挑着担子沿街走卖的陈小哥炒的。

  走卖的零嘴都是可遇不可求,南馆便差七八名杂役分头去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跟前。

  雪白的糖霜包裹鲜红的山楂果,酸甜脆爽,格外诱人。

  珠碧拈一颗本要塞进嘴里,可裂了的嘴角张大一点都疼得厉害,只好用唇齿细细嘬着,啃着,还要留神不让那酸溜溜的山楂肉碰到嘴角,吃得辛苦。

  珠碧一边啃,一边趴在塌上上药,手臂上咬出的伤已被妥帖包扎好,便只剩后头那处疼得钻心的撕裂伤。

  压得紧实的棉棒约中指粗细,在药泥里结结实实滚一圈,使之沾满碧绿莹莹的膏体,小心翼翼地填进去。

  这药膏实在蜇人,仿佛飞进了一百只蜜蜂似的,又痛又辣。

  “不行……赶紧拔出去,我要痛死了……”珠碧难耐地扭着身体。

  小九拉上被子盖好,道:“那不行,说好得留够半个时辰,一会儿也不能少。相公先休息罢,半个时辰后小的再帮您取出来。”

  珠碧吐掉山楂核,气道:“你怎么不来试试!这玩意儿蛰得很,你让我怎么睡?”

  小九吐吐舌头:“我又不卖皮肉,试他作甚么……”

  “……”

  “滚罢你!看见你就烦!”珠碧气急败坏地朝他扔了一颗山楂,出口破骂。

  小九忙跳将起来,嘻嘻哈哈地接住那颗得来不易的珍宝,嬉笑地说:“谢相公赏!”后撒腿就跑。他终归还是个孩子,顽童心性,喜爱逞口舌之快,也就敢趁着珠碧爬不起来的时候作恶,平日里却油嘴滑舌如狗腿子一般鞍前马后,弄得珠碧早把要教训他的心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身后虽然蜇得火辣辣地疼,比起昨夜却好不少,珠碧又实在困了,迷迷糊糊竟抱着被角也睡过去了。

  沦落风尘的人,即使身上再肮脏不齿,卑微下贱,内心却还有一块地方是干干净净的,放着童年时无忧无虑的回忆,也就仅这一点模糊不清的回忆,便是珠碧十余年来欢场沉浮中唯一的寄托。

  命如飘零蔓草,向来身不由己。

  珠碧梦里的那颗歪脖子老槐树,被风卷得梭梭直响;树下有窸窣直叫的蛐蛐;还有私塾老先生教的那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一切的一切,是珠碧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不知不觉,眼角便沁出了一颗泪珠,好梦正酣的人浑然不知。

  哪有甚么人生来就是娼妓,不过是一个个可怜人命里坎坷,被歹人生生剥夺了原本享受着快乐的权利,卖入风尘泥沼之中,自此再不能脱身。

  即便是死,也是死有余辜。

  珠碧九岁被人拐卖进南馆,他的父亲原本是个落榜的书生,母亲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本来生活虽然清苦,一家三口却也其乐融融。

  爹爹教他识文断字,六岁时便将他送去村里私塾跟着先生做学问,只盼着儿子好好用功,将来考取功名做了大官,一家人便跟着享福了。

  可命运偏偏捉弄人,怪只怪他生的太好看,惹得歹人起歹念,大好前程便这样就葬送了。

  珠碧不愿回想往年时光,徒增伤痛。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会笑脸逢迎,收起真心逢场作戏,将一颗心用蛛丝缠裹起来,再不让人知晓。

  而梦里的一切光景,也仅仅只在梦里。

  珠碧一觉睡到了午饭后,却在床上赖着不愿起来,小九小跑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床边,手里还攥把炒瓜子,“相公,我方才不是去前院呢吗,你猜我看见了甚么?”

  珠碧侧过身,用胳膊支撑起身子,拈过他手中几枚瓜子,放到唇边磕起来:“我怎么知道。”

  小九也不卖关子,扔掉手中瓜子皮:“您昨日下午调教的那个少年,不是最后交到鸨爷那去了嘛,爷毒打了他一顿,还把他挂出去了,中午才把人抬进来呢。”

  珠碧也吐掉瓜子皮:“哦?那他肯不肯从了?”

  “从了呀,啧,昨夜那些人指定凶得很,把人整个都玩脱了形,惨噢。”

  珠碧哼一声:“那小子不是挺能耐么,才一晚就认了?我还以为他真的宁死不屈呢。”

  “爷还说了,他长得不赖,大有调弄的余地,以后就跟着您学了,从今天开始。没准等会儿爷就领他过来了。”

  “……”

  过了不久,鸨头果然领了人过来,畏畏缩缩跟在后头,活像一只刚破壳的秃毛鸭子。

  珠碧挣扎着爬起来,虚弱地唤一声:“爹爹。”

  鸨头坐在床边,摸上他清晰印着巴掌印的脸蛋:“听说昨夜王爷弄得你浑身是伤,真苦了我的珠碧了。”

  珠碧顺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那爹爹把今日的场推掉好不好?奴家哪哪儿都好疼,真的经不住他们拨弄了…”

  鸨头斩钉截铁道:“今晚可不行,罗老板早早定了的,请了好几个大贾要来。那伙人是各地有名的生意人,推不得。”

  “那好罢…”

  鸨头一笑:“这才是乖儿子。”转头将那少年扯过来,对珠碧道:“今日将这兔崽子弄乖觉了,往后便是咱南馆的人了,你手段多,往后还是你来带他。”

  “是,珠碧知道了。”

  交代完一切,鸨头便走了,珠碧脸上的谄媚笑容立马消失得无隐无踪。盯着那垂头丧气的少年,珠碧哟一声,刻薄地一笑:“这不是昨日宁死不屈的大丈夫么?怎么还活着呐?”

  少年更觉羞愤欲死,没脸抬头看他了。他本想一死了之,可过了昨夜他才悲哀地发现,当一条人命卑贱到尘土里的时候,连支配自己生命的权利都不再有。

  南馆门外的那棵树生得太过狰狞,他被绑在树杈上一夜了,而这一夜,便是用人间地狱来形容也不为过。

  痛与羞辱交加,他哭,他求,可谁会怜惜他呢?

  不会有人的。

  一切的一切,每一瞬间,都是那样难熬。

  他开始尝试咬舌自尽,剧痛袭来,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

  可晨曦破晓,一束天光洒入昏暗的巷中,照在自己脸上,他才可悲地明白戏本说的咬舌自尽都是骗人的,人压根就咬不掉自己的舌头,更不可能失血而死。

  他只能屈服,只能认输,他不能以这么可笑的死法死去。

  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的罢……

  南馆里的那些娼妓,不是活得很好么……

  也许珠碧说得对,那便不再反抗了……

  珠碧看他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尽了兴,便不再寻乐子了,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口问道:“南馆给你取名了么。”

  少年摇摇头。

  珠碧沉思片刻:“自今日起,你便叫云霜罢。”

  少年并不答话,珠碧半晌得不来应答,心头火起,抓过床边方才喝茶的茶杯便扔过去,正中他肩头。

  “不知道应吗!听不懂人话?”

  少年本来浑身是伤头重脚轻,被砸得脚下趔趄,失了重心,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他哭了。泪珠一串串掉落在地,似乎又觉得丢脸,双手掩着面,泪水却还是从指缝中流出来,不过半晌,压抑着痛哭起来。

  自从进了南馆到今日,不过才十日的光阴,可这十日,却是把所有耻辱一应都尝尽了。

  “……”

  珠碧看他浑身是伤,瘦小的身躯好似一捏就能碎了。不由得便想起自己来。

  “算了。你这一身伤的,我现在也教不了你甚么。”

  “你回去罢,好好养伤,十日后来这里找我。”

  云霜慢慢爬起来,抹掉脸上眼泪,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珠碧望着他的背影,已再没了昨日的心高气傲。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南馆,本就毫无尊严可谈。

  珠碧在身后淡淡道:“既然想明白了,若要好好活着,往后莫再人前哭了,否则你出了我这萃月轩的门,迟早被他们玩死不可。”

  云霜胡乱抹干脸上泪水,头也不回直往外奔。

  奔着奔着,正与要回霁月轩的锦画撞了个满怀。

  锦画这人,不爱说话,为人却刻薄。累了一晚上正嫌没人出气呢,这小雏妓倒自己撞上来。

  锦画抬脚便朝他心窝踹去。

  “啊——”

  练舞的人莫看腰肢柔软,腿上爆发力却极强,云霜被踹得连滚了几遭,磕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与珠碧齐名的南馆红牌他一进馆便听说了,饶是以珠碧在南馆的分量都没法动他,他这样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如今惹了他,哪还能有好果子吃?

  他正欲爬起来,锦画却上前两步踩上了他的头。云霜登时动弹不得,半边脸被压在鹅卵石地上,硌得生疼。锦画冷眼睥他,穿着缎鞋的脚用力碾转:“你脸上这两个眼珠子若只当个摆设,倒不如剜了喂狗。”

  云霜痛极了,闻着泥土散发冰凉的土腥味,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当自己死了,任他作践,倘若这般能死了也好,往后那些非人屈辱,也再与自己无关了。

  可锦画又哪能这般轻易就泻了火,松了脚将他整个人拽起来,掰过他的下巴打量了一番,忽然挑唇一笑,嘲道:“原来昨夜门墙外鬼嚎的人就是你啊?”

  锦画用力地捏着他的下颚,冷声冷气道:“珠碧那贱人调教出来的东西果然和他一个德行,忒是能叫了些。”

  锦画说到这里,竟下手去扯他衣服,终于换来强烈的抵抗,云霜嚎着喊着,护住胸前衣襟,就像护着身上唯一一点点破碎的尊严。

  他已经甚么都没有了,本已心如死灰只求一个速死,好歹能带着一点点仅剩的尊严离开,锦画这般做,已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了,他奋力挣扎,哭喊,却只换来一个个脆响的巴掌,锦画道:“都是烂人一个了,还装出这么一副贞洁不屈的样子给谁看,啊?”

  云霜年纪比他小,力气也不及他,身上衣裳三两下就被剥了个七零八落,露出一身青紫的伤痕来。

  “锦画相公倒是有脸说别人。自己当初是个甚么样心里没点数么?”

  一句冷冰冰的话从身后传来,锦画听进耳朵里,当即便气白了一张脸。

  云霜猛然回头,珠碧已走到他身后了,云霜几乎是拼尽了一身的力气,支起伤痕累累的身体躲到珠碧身后去,已被撕碎的衣物再遮盖不住身上的伤痕淤青,云霜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终于放声大哭。

  珠碧不再管他,走到锦画身侧偏过头露出了风情万种的招牌笑容:“做我们男妓的,会叫是好事啊,难道个个都学锦画相公做一条死鱼不成?这里是南馆,寻欢作乐的地方,可不是甚么棺材铺。”

  锦画哼笑一声:“是,珠碧相公您是天生的贱货,锦画自认比不上您,只不过今日我好好走在这条道上,您的狗瞎了眼往我身上撞,教训一下,难道不可以?”

  珠碧一笑:“可以呀,只不过爹爹把他交给了我调教,便算半个我的人了,爹爹买他来是给南馆挣钱的,要是他今日死在你我手里,咱们不也脱不了干系么?”

  珠碧揽上他的肩,两颗头碰在一起,那如兰似雾的嗓音轻轻袅袅在锦画耳边响起:“锦画相公也是南馆响当当的红牌,荆都城的名妓。老是这么沉不住气,端不住架子,动不动和新人置气作甚么?”

  锦画哼一声拍掉他的爪子:“用不着你教,珠碧相公,你的狗最好自己拴住了,再有下次敢到我跟前晃一下尾巴,我撕烂他的脸。”

  珠碧施施然收回手,道:“好罢,往后教好了,让他亲自去给锦画相公赔不是,行不行?”

  锦画倒不至于真被他一撞就生气,不过是顺理成章地寻个出气筒撒气罢了,此番珠碧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便顺势而下。

  南馆里么,为了点小事弄得头破血流,倒也实在没必要。

  再说,锦画现在只想回房睡觉。

  “算了,只是珠碧相公,这自古来便有老话说教会徒弟没师傅……”

  睥着地上哭哭啼啼的雏妓,锦画冷冷开口:“我一看这东西哭哭啼啼地就不像甚么好鸟,您这么护着,小心到时候被反咬一口。”

  珠碧道:“不劳操心,我能稳坐风月场第一头牌的位置上这么多年,自然得有些手段,不是么?”

  锦画冷哼一声,撞过他的肩,摇曳着身姿回霁月轩去了。

  身后的云霜已经慢慢站了起来,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倒像外头和野狗抢东西吃的小乞丐。

  珠碧转过身,看他哭哭啼啼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要哭了!成天哭丧着一张脸,只会让欺负你的更来劲!”

  “滚回去!十天之内要让我看见你,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霜片刻也不敢再停留,抽噎着拐入花丛中,不见人影了。

  小九在萃月轩门口,正撞见了自家相公从外头回来,咦了一声:“相公不是在屋里头躺着么!甚么时候出来的?”

  没料到珠碧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死到哪里去了!”

  “哎哟哟哟!疼疼疼疼疼!”小九委屈巴巴地揉着耳朵,道:“我的珠碧相公啊,我又哪里惹你了……”

  珠碧抬脚踹他的屁股:“锦画找我的不痛快,我就找你的不痛快,谁让你该出现的时候没人影儿。不该出现的时候到处在我跟前乱晃!”

  小九腾出只手来揉屁股,哼一声:“你那么有本事你踢锦画相公去呀,就会欺负我……看你力气这么大,也不像受伤的人嘛……”

  小九呶呶道:“他的脚那么厉害,你那面条似的脚指定踢不过他……”

  珠碧扬起了巴掌:“你说甚么!”

  小九看到那高高扬起竹竿似的手,跳起来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