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38章 宁为蒙尘珠

  离开了赌坊,三人又踏上了云游四方的路途,这一回,来到的是南方的汀州府。

  这一回落地,颇有些狼狈。白光还未散去,灵鹫就一闻到一股恶臭扑面袭来,这个味道,和上回在云山县问路老汉那儿猪圈的味道一模一样!

  糟了糟了。

  帝君眼疾手快,揽过珠碧的腰,轻飘飘旋身,掠到了三丈开外。

  “诶诶诶诶诶!啊——”

  小九就并不那么幸运了,松开了自家相公的手,失了重心,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正正摔在一滩猪屎上。猪圈里的猪崽们原本扎堆窝在猪妈妈怀里喝奶,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四散逃开,猪妈妈护犊心切,连忙站起来朝着小九就冲过去——

  “哇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小九跳将起来,被猪妈妈追着满猪圈跑,可恨的神仙大官和相公居然还在一旁笑!

  珠碧笑得肚子都疼了,道:“小九,快跳出来。”

  猪圈的围墙是由半人高的木头钉连在一块儿的,小九连滚带爬地冲到围栏边,手脚并用地扒着木栅栏,好半天终于从围栏上滚了下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满脸幽怨地盯着这两个幸灾乐祸的可恶家伙。

  他一身脏污,浑身沾了猪屎,人显得更黑了。臭气熏天地,狼狈极了。

  小九自己都嫌弃得不行,气得直跺脚,不管了!要脏一起脏,小九伸出魔爪就要往他俩身上擦——

  珠碧吓得花容失色:“小九!你太臭了,不要碰我呀!”

  眼瞧着那只魔爪就要碰上来,灵鹫轻笑着揽住珠碧往侧面一带,小九扑了个空,灵鹫笑:“对不住,情急之下顾不上你。”

  灵鹫心中只记挂着自己那宝贝珠儿的安危,把这孩子给忘了。

  他们仨你追我躲地,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别人的院子。

  屋主人一出来,就见这幅场景,惊得手中簸箕都没拿稳,哐当一下掉在地上:“哎呀!这这这——”

  三人这才意识过来,珠碧上前歉然一笑:“对不住主人家,我这弟弟调皮得很,不小心栽到您家猪圈里去了,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主人家是位略微上了年纪的妇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见眼前年轻人彬彬有礼,遂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还以为进了贼人要来偷猪呢,既是误会,我让我家老头子烧锅水,好生洗一洗,大过年的,脏兮兮地可不好哩!”

  小九在一旁听自家相公的话,气得几欲吐血,甚么叫调皮啊!明明是你们俩见色忘友好不好!幽怨地朝着珠碧龇牙咧嘴。

  “既如此,便麻烦婆婆了。”珠碧道。

  那婆婆又道:“外头冷,进屋喝杯热茶罢,瞧着三位不像本地人,正好尝尝我们这的水仙茶!”

  汀州府人格外热情好客,哪怕是素不相识之人也待如至亲好友一般,三人盛情难却,随着婆婆进了屋子,虽不那么精致典雅,倒也干净整洁,桌上摆着时令的瓜果,与一些零嘴糕点。珠碧见着桌上的花生糖,十分嘴馋,忍不住拈起一枚放进嘴里。

  果然香甜酥脆,珠碧记得小时候母亲也会在过年时做花生酥糖吃,味道八九不离十。还有几种是珠碧从来不曾见过的零嘴,一个个吃过去,吃的三根手指全是黏糊糊的碎屑。再佐一杯热乎乎的水仙茶,当真是快活无比。

  见这两位年轻客人生得俊俏又有礼,婆婆打心眼里稀罕他们俩,与他们聊了许多话,话题无非是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等等诸如此类。

  一开始,聊得开怀舒畅,等到婆婆问到珠碧是作甚么的时候,珠碧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垂眸踟蹰了半晌,气息都有些不稳了,才开口胡乱诌了一个:“不才有几分粗略学识,在家乡一贵人府上当西席先生。”

  珠碧垂着的眼眸始终不敢抬起来。

  婆婆提起茶壶替他续茶,脸上笑意盈盈,道:“好,好啊。读书好啊,咱们平民百姓也就指望着寒窗十年考取功名,这一辈子可就平步青云啦!你这孩子这般聪明,老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顶顶有出息的。可有去试试考一考功名?”

  珠碧将茶杯捏得紧紧地,指节都有些发白了,杯中茶水晃晃荡荡,一看自己心慌得不成样子,心想着不能叫婆婆看出异样来,连忙抽回手放到桌子底下去,揪着自己的衣裳,那衣裳不一会儿就皱皱巴巴,零星染上汗渍。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覆上来,轻拍他的手背温柔安抚。莫名地,传来令人心安的力量。

  珠碧终于抬头,风轻云淡地对婆婆笑:“有,不过去年会试差了一点,落第了。”

  婆婆哎呀一声,安抚道:“不要紧,年轻人往后机会还多着哩,皇天不负苦心人,下回呀,一定可以的。”

  “多谢婆婆。”珠碧答。

  父亲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企盼着自己考取功名,能登那金銮殿上封侯拜相罢。

  他是极有天赋的,也很勤奋好学,当年私塾老先生最是看中他,就连自己生病了没法去学堂读书,他也会再放课后单独拎着书箧冒着雨来家里替自己补课,一补就补到夜半三更,直到确定自己都学会了才肯放心离去。

  父母与老师的殷殷寄托,最终还是抵不过无情命运,造化弄人。

  若当年不曾被歹人拐卖,如今的珠碧,或许已经三元及第,加金紫,入翰林了。

  盘中的花生糖被珠碧吃的都见底了,婆婆笑吟吟地起身去一旁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解开上头的细绳,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花生糖,婆婆将其一块块取出放在盘子里,慈祥道:“喜欢吃就多拿一些,不用拘束,这糖是老婆子亲手做的,香着哩!柜里还有,看你喜欢吃一会儿拿一包走。”

  “日后当上了大官,老婆子也就跟着沾光啦!到时给街坊邻居说,我做的花生糖大官都爱吃!”

  珠碧心虚不已,嘴里满塞着的糖忽然有些咀嚼不动了。两腮鼓鼓的,连咽下去都困难。

  他骗了她,自己根本不是甚么西席先生,也没有去考甚么功名,更做不了大官。自己只是一个伺候男人,成天被臭鸡蛋扔的下贱娼妓。

  心里的苦水满得快要溢出来,珠碧低着头,兀自地往嘴里塞着花生糖,似乎害怕肚子里的苦水找到宣泄口,一不留神从从眼睛里流出来。

  灵鹫见状制止住他还要往嘴里塞糖的动作,他岂会不知珠碧心里难受,但这么塞也不是办法,将茶水递给他,轻拍他后背,而后对婆婆道:“多谢您吉言,您的恩情,我们终身感念于心。”

  有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世人对读书人总是格外尊重,可是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娼妓之流那是下品中的下下品,在世人眼里,那是专拆别人家庭的婊子。

  如果眼前婆婆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会不会与那卖鸡蛋摊饼的妇人一样?别说给自己吃花生糖了,只怕这一壶茶都会泼在自己脸上,再将自己扫出门去罢。

  珠碧不敢想,只盼着小九快点洗完澡出来,赶紧找个由头告辞才好。

  小九浑身猪屎臭烘烘的,自然要洗半天的,都半个时辰了还不出来,真让人坐立难安。

  正此时那婆婆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三位不妨留下来吃饭罢,正好尝尝我们这儿的干蒸鸡,可香哩!”

  珠碧连连摆手,嘴里塞满了糖,又说不出话来,可他真的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而汀州府人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既来了家里头就是缘分,断没有让客人饿着告辞的道理,婆婆这就站起身来:“来了就是客,不要客气了!你俩坐一会儿喝喝茶,我去让老头子逮只鸡来杀!”

  还不等两人推脱,婆婆就笑意盈盈地走出门去了,灵鹫坐到珠碧身边,拽过他拼命往嘴里塞花生糖的手,将那黏糊糊的花生糖从他手里抠出来放到桌子上,随后一双宽厚的大手温柔地包裹上来:“珠儿,不要这样。”

  人在紧张伤心的情形下,喉头酸酸涨涨,珠碧嘴里的花生糖咀嚼了半天也吞不下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一张嘴,碎屑便从嘴里纷纷掉了下来,黏在衣襟上,掉在地底下。

  他有些哽咽:“我当不成大官……我也不是甚么西席先生……我只是个人人喊打的男妓。你看我满嘴谎话,是不是很讨人厌?”

  灵鹫心头百味陈杂,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碎屑:“怎么会呢。珠儿的心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脏的从来都不是你。”

  明珠永远无暇,只是世间因利益熏心而为恶者泛泛,更不乏被精虫啃食掉一颗心的蠢恶世人。是他们把你推入泥淖,染上尘埃;是他们失去明辨善恶与共情的能力,并不是你的错。

  灵鹫再一次将他拥入怀中,他说:“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珠儿,不要因为世人的短浅目光,而失去尊重自己的能力。”

  他说:“只要你心如明镜,肉体干不干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说:“不论世人如何看你,你都是我掌心里干干净净的明珠。”

  而这尘世到底也不是所有人都又蠢又坏,就好像这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她虽然年纪大了,耳力却好得不行,里头两个人的对话,她都听清楚了。

  那只鸡还是杀了,处理好放进冒着热气的蒸笼,做成香喷喷的干蒸白切鸡,摆上了饭桌。

  婆婆的丈夫抱来一坛酒,又拖来一只凳子,上头摆了个火炉,将酒倒出来放到上面煨着,等到酒液沸腾时,满屋飘着酒香。

  老伯提着一只木勺舀了两碗,笑眯眯地放在珠碧与灵鹫的面前道:“尝尝!我们这儿自家酿的米酒,又香又甜!喝了暖暖身子。”

  汀州府人爱酒,年年过节都得酿个好几坛,在冬至前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将今年刚收获且晒干的糯谷碾去谷糠,经一系列工序之后转入酒坛,待到春节到来,便发酵得恰到好处,可以启坛宴客了。

  他们不仅爱喝,且非常能喝,来到家中的客人不喝过三巡,主人家压根都不放人走,灵鹫与珠碧自然不例外了,老伯一坐下来就要拉着两人拼酒,被正在摆碗筷的婆婆笑着训:“去去去,好歹先让人家把肚子填饱了。”

  小九洗完澡出来,坐在一边,大人没动筷子他也不敢动,望着桌上的白切鸡流了好久的口水,还是珠碧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小孩才高高兴兴地抄起来啃。

  农家菜自然不比南馆里头的精致,但分量足,风味也地道,尤其是这道白切鸡,鸡肉软滑鲜甜,皮脆肉嫩,堪称完美。

  婆婆笑眯眯地夹了个大鸡腿给他,道一句:“其实当不当大官也没甚么,只要心是干净的,作甚么都不脏。”

  珠碧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了。

  只觉有一道雷从天上劈下来,直从他天灵盖劈到脚底板。

  婆婆拍了拍珠碧僵硬的手:“别人或许会嫌弃你,但老婆子我不会。傻孩子,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罢。”

  这么多年,珠碧早已可以将一切侮辱嘲讽当做耳旁风,却唯独听不得别人安慰的话语,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汇聚在下巴,又滴落到碗里,珠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兀自掉着眼泪,快要将那碗干饭硬生生哭成稀饭。

  老伯连忙起身去找来干净的布巾递给珠碧,坐下来颇有些埋怨道:“吃饭哩,干嘛说这些,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

  婆婆笑道:“想必从来没有人能与这孩子说说心里话罢,我要不这么说,他就太可怜啦。”

  自灵鹫与小九之后,世界上多了两个知道他身份还愿意对他好的人。

  婆婆说起她的经历,她原先在城里某条小巷中支了个摊子,替别人做缝补衣服的活,以此微薄的收入来补贴家用。城里有南风馆,那些小倌儿的衣裳破了,没有人愿意替他们补,只有婆婆肯。

  哪怕有人知道她替小倌们补衣裳,嫌她碰了男妓衣裳的手不干净,骂骂咧咧地抢过自己的衣裳说以后再也不来了,即便没有生意,婆婆也没有拒绝那些可怜的孩子。

  婆婆叹了口气,道:“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成天鼻青脸肿地,偷偷摸摸抱着衣服来找我,不敢让人瞧见。浑身都是被棍子打出来的伤,你说他们能是自愿的吗?我们也是做父母的,要是看见自家儿女受这样的折磨,父母的心该有多疼啊。便是那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呐,但凡有点同理心,都不忍心见他们这副模样还骂得下去,可惜啊……”

  可惜,世上多是自命清高,实则冷血无情,自私利己之人。

  这孩子为了不让自己讨厌,骗自己说是贵人府上的西席先生,心里头该有多难受?婆婆今日这样揭穿他,只是不希望他心中那名为罪恶感的包袱更重一些。说出了这些话,反倒是希望他今后能更加爱护自己,哪怕世间没有人爱他,也望他能好好爱自己。

  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错啊。

  珠碧流着泪,将那根大鸡腿三两下啃得只剩根光秃秃的骨头,这是他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鸡腿,没有之一。

  老伯将每人面前的酒碗斟满,举碗豪爽道一句:“来来来,干一个,大过年的,不提那些伤心事!”

  连一向抗拒凡间饮食的灵鹫此时也二话不说举起酒碗,小九上回被酒呛得脸红脖子粗,这回再也不敢喝了,挠了挠头,端起自己的汤,也碰了上去。

  满心感激之情,全寄托在酒中,珠碧双手举碗热泪盈眶,仰头干了个涓滴不剩。

  也许是酒太香醇,也许是良言一句三冬暖,珠碧浑身都暖和起来了,渐渐地也止住了泪水,他连斟三碗酒,站起身来敬二位长辈,喝得那炉上酒见底了,人已经有些轻飘飘地,站都站不稳了。

  灵鹫暗暗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珠儿,不能喝了。”

  被珠碧一爪子拍开:“不要管我……我今天高兴……”

  老汉抱来酒坛继续往里头添酒,汀州府人一喝酒就来劲,客人越能喝他们越是高兴,大有一副今日不醉不归的气势:“这有甚么!若是喝得走不动道了,今天在我们这宿下,空屋子多着哩!”

  婆婆在一旁笑:“是啊是啊,今日不妨在此留宿,到了十五,正好一起去看镇上的游大龙,可有意思了。”

  又是一碗落肚,饶是珠碧从来拿酒当水喝,也不带这样的喝法,何况米酒虽甜,后劲却大,到了最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后歪,被灵鹫眼疾手快地往怀里捞,冷着脸训斥:“够了。不许再喝了!”

  珠碧在灵鹫面前,向来吃硬不吃软,听了这话乖乖地将脸埋在灵鹫怀里,迷蒙着眼打了个酒嗝:“好……反正我也……嗝——喝不下啦……”

  最后还是没有留宿在婆婆家中,一来灵鹫觉得叨扰了人家不好,二来他自己着实不太习惯。婆婆两口子将他二人连送到了村口才肯离去。

  临了,还望往灵鹫手中塞了拿包鼓鼓的花生糖,笑着说:“孩子爱吃,给他拿上。”

  灵鹫将花生糖收入怀中,身上挂着醉得七荤八素的珠碧,向夫妇俩郑重地行个大礼,这一拜,是诚心敬服。

  凡人能用这样的气度和胸襟实属不易。灵鹫一度认为凡人皆为愚钝之辈,如今看来,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小九也朝夫妇俩鞠了个有模有样的躬,而后郑重告别。

  珠碧挂在灵鹫身上,隐隐约约听见告别的话语,想着不能失了礼,便迷迷糊糊地推开灵鹫想朝夫妇俩行个礼,可浑身软绵绵地,一下就整个人扑在地上啃了一嘴泥,众人着急忙慌地将他扶起来,灵鹫干脆将他背在背上,无奈一笑:“见笑了。”

  满地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响,珠碧扒在灵鹫的背上,脑袋就垂在他肩上,呼吸间吐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味,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帝君……我头晕。”

  灵鹫没好气地哼一声:“该,叫你少喝些,你非要一碗碗往肚子里灌。”

  “我高兴……我真的很高兴……你不会懂的,反正……总之——”珠碧迷迷糊糊嘟囔着,灵鹫废了老大劲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灵鹫答。

  小九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脚:“相公,你现在好像一头死猪哦。”

  作者有话说:

  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我真的好喜欢这句话。

  Ps:汀州府,在我们这儿,嘿嘿嘿,热情好客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