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
小六准时进房把自家相公从床上挖起来。
被迫离开温暖舒适的被窝,心不甘情不愿地脱掉暖和的夹棉寝衣,换上缀满铃铛的该死舞衣,金属铃铛碰触到肌肤时,冷得锦画直打哆嗦。
那或许压根就不能被称作衣裳,浑身皆由铃铛连缀而成,只在腰间垂下一块薄薄的纱,就两个字——下流。
小六将衣裳上的链子一条条整理好,最后替他披上了保暖的大氅,道:“祝你好运,相公。献完了舞就回来,今夜的客人在霁月轩里等你。”
锦画冻得哆哆嗦嗦,将大氅围得更紧了一点,一张小巧的脸埋在大氅上的绒毛领里,满脸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字。
抓过桌上铃鼓猝然收回手,不情不愿地往前院走。
穿过遍植翠竹的小径,锦画认为今夜就如同无数个往日一样,献完舞,回霁月轩,伺候客人。
但今夜的风涛卷雪阁,多了几个卷发赤须、鹰鼻猫睛的外邦人。
众嫖客都对这几个与自己长得不一样的人稀奇得很,偷偷拿眼去瞧。
他们的身躯要比中原男人魁梧不少,一块块夸张的肌肉鼓出衣裳,生得五大三粗,身上浓烈的体味连香料也遮不住。
在普遍瘦弱的中原男人跟前就像是狮子落入猢狲群,格格不入。
他们几人朝台上的锦画指手画脚,彼此间叽里咕噜地说着外邦语,交头接耳地,说得甚么没人能听得懂。
台中献舞的锦画自是瞧见了,黏在身上那玩味的眼神及指指点点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
像潮湿幽暗角落里结网的蜘蛛,不怀好意地等着他撞到罗网里。锦画努力忽视那几个外邦人,心里只想着赶紧献完这支舞,回到霁月轩里去。
一舞毕,掌声如排山倒海般响起,虽依旧夹杂着下流无耻的荤话,但所幸可以结束了。锦画谢了幕匆匆往台下走,正要捡起角落里的大氅披上回去,却忽然被一阵大力拦腰带起——
一阵天旋地转,锦画看清了眼前景象,心凉了半截。果然是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外邦人,铁臂一伸就将自己牢牢钳在臂弯处,丢到了众人瞩目的舞台边。
锦画心里慌极了,忙手脚并用地往后躲,色厉内荏,骂道:“不……我今晚只献舞的!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细而光滑的脚踝被人握着,抚摸着,甚至捧到满是乱糟糟胡子的嘴边亲了一口。
锦画不是珠碧那样的浪货,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十分耻辱。
脚踝上嘈杂的铃声似乎在凄惨地抗拒,锦画另一只脚蓄力猛地一踹,正中男人的脸,得到了一瞬的脱身之机,锦画忙缩回脚站起身来,无助地往台中退。
大堂中的嫖客看傻了眼,此起彼伏地传来惊呼声。
锦画虽没有珠碧那样瘦弱不堪一击,但在魁梧壮硕的外邦人面前,绝对的体型压制下他占不到一丝上风,此时这伙外邦人银笑着纷纷爬上台上,要与他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
已经有人去幽庭找姚鸨头了,但护馆打手却并没有上前阻止那伙人的暴行,只因场上的观众沸腾了起来。
只要不闹出人命,在南馆这种地方发生些别的甚么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把好戏给弄没了,姚老鸨说不定还会发火。
更何况他们自己还挺想看的呢。
忽视掉锦画投来求救的眼神,他们此时比较在意如何压住自己已经擎天的那玩意儿。
满堂的打手,没人在意他的求救。锦画只能绝望地躲避他们的追扑,而这一躲一闪间,无疑是一出意外的好戏,教满堂嫖客看得兴致高涨。
躲闪间,腰间的纱松了,垂了一段在地上,被人一踩便全数脱离身躯,春光尽泄。
身上成百上千的铃铛甚么都遮不住,显得多么可笑。
堂下又是一顿近乎狂暴的欢呼声。
锦画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实在是……
祆教纯洁的圣子,如今就这样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默默听着堂下的哄笑声,锦画觉得自己像个玩具一样任人观赏。
没有自尊,没有灵魂,没有悲喜。
就这一瞬的失神,七八只手已然扒上身体,锦画再无从逃脱,只能任他们摆弄。
堂下此起彼伏的哄笑惊呼声不绝于耳,此时却闻一人声:“住手!”
锦画一听如见救星,奋力扭动起来,一双璀璨蓝眸似浸泡在水里的宝石,可怜极了:“爹爹!爹爹救我……”
见自己的妓子如此狼狈不堪,姚天保面上已显不悦,吩咐打手将锦画从魔爪中捞回来。
众人被硬生生打断了好戏,都不耐烦地发出了倒彩。
那几个外邦人瞧见管事儿的来了,便也悻悻收手,对着他行了个礼。
此时从这伙人背后走出一个汉人来,他亦朝姚天保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赔笑道:“老板,和您介绍一下,这几位是从佛郎机来中原做买卖的商人,久仰贵馆大名前来拜访。我是这伙商人的翻译,您有甚么想说的我来给您传达!”
姚天保闻言冷笑道:“拜访?贵国商人初来乍到,这‘拜访’的礼数果真是足够特别啊!上来就欺辱我的人,问问你这些人,把我放在眼里吗?”
他的摇钱树被这伙人当众折辱捉弄,姚天保此时非常生气。
翻译脸上的笑容逐渐有些挂不住,但这是别人的地盘,再尴尬他也得硬着头皮赔笑:“是是是,姚老板说的是,这两国礼数有些偏差,唐突了贵馆还请您海涵!”
锦画披上了衣服,被小厮搀扶着踉跄地下了台,脚下没站稳,软软地摔倒在地上,被姚天保及时揽住,护到了身后:“别和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既都是生意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们想要如何?”
翻译将姚天保的话全数传达给那几个外邦人,一阵叽里咕噜之后,翻译道:“我们老板说,他们初来贵国,带了本国的好东西要与贵馆交易,保证您喜欢!而我们老板方才见了这位美人的倾城一舞很是喜欢,希望今晚能由他作陪,抚慰我们几位老板舟车劳顿之苦。”
锦画如遭雷亟呆立当场,连姚天保也大怒,而后,袖子被锦画紧紧拉住了,转头,是锦画低声下气地求他:“爹爹!儿子今晚有客人要接的,实在不能……不能……”
虽说接谁都是接,但这伙人生得高大魁梧,肌肉虬结,且全然没有礼数,粗鲁下作,今晚去了他们那里……锦画连想都不敢想。
姚天保眯起眼睛,在思忖办法了。
锦画怕他动摇,今晚真把自己交出去,咬牙当场跪下哭求:“求爹爹怜惜,儿子还要替南馆挣钱的,挣好多好多钱,爹爹……”
姚天保拍了拍他的头,对那伙人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我家锦画是荆都第一舞妓,预订他的人可以排到城门口去,岂是你们开口就能捷足先登的?”
翻译也不给自家老板们传达他的话,直接道:“我们可以加钱,翻多少倍您说了算,嘿嘿。”
钱,又是钱。
掉进钱眼里的姚天保能在钱面前动摇他那颗黑心么?锦画浑身脱力软倒在他脚边。
做生意讲究诚信第一,姚天保再不是个好东西却也是个商人,岂会只贪图眼前利益而败了根本。加上他实在看不惯这群外邦人飞扬跋扈的样子,便道:“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锦画今夜预定有客人的,你们要插队,也得问过这名客人同不同意。否则加多少钱也不好使。”
翻译又叽里咕噜地给自家老板们翻译姚天保的意思,而后道:“那这位客人身在何处呢?我们老板愿意亲自与其商谈。”
人呢?人在哪呢?正当大家伙四下茫然之际,忽地传来一声犹如金石掷地的年轻人声:“谈?好啊,要怎么谈?”
众人循声望去,一衣着考究的年轻人放下手中茶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姚天保等一众人走去。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他依旧不慌不乱,气定神闲,丝毫不失方寸。
锦画怔怔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今夜的客人是他么?
翻译见到了人,忙开口打哈哈恭维道:“是您么爷?哎呀,爷您真是器宇轩昂气度不凡,那个……您看我家几位老板远道而来,不知您可否赏个面子……”
话音未落,男子冷笑一声,道:“不可以。”
气氛有些尴尬。
男子自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钞票拍在台上,满堂具惊。
啊,有钱人的生活真好。
男子看着那翻译淡笑道:“加倍?是觉得爷加不起么?”
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价值连城的碧玺戒指,在满堂灯火下泛着盈盈碧光。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那几个外邦人听不懂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男人在说些什么,面面相觑着,有些不耐烦了。
男子将软到在地上的锦画扶起来,面对眼前这群不知礼数飞扬跋扈的外邦人,男子道:“贵国来到中原的地盘做生意,便该遵守中原的礼数,分个先来后到。钱么,当爷没有?”
众人瞥了瞥那叠厚得令人发指的银票,暗自抹汗。
那翻译赔笑着转身要和自家老板们传达现下的情况,却不想男子开口了:“用不着你,闪开。”
而后他开口,流利的佛郎机语听得众人呆在当场。
在场除了翻译,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再说甚么,锦画被他牵着,下意识地便往他身边靠。
翻译听见他在以流利的佛郎机语说:“我朝自古以来广开商路,设市舶司,欢迎各国商人前来通商,给足了礼数。尔等既踏上中原的疆土,便该守我中原的礼数,今日诸位在中原的地盘如此横行霸道,是不把中原商会放在眼里么?诸位可要想好了,得罪中原商会,日后诸位要想在中原通商贸易,便是白日做梦。”
若不是久经商场的生意人,是说不出这番话的。
那几个外邦人被将得溃不成军,瞬间便没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哪里还敢再与他抢人。
翻译听清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方对姚鸨头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们唐突了。姚老板,我们老板商量决定今夜就不与这位贵人争了,改日,改日您看安排一天?渡夜资我们少不了您的!”
说来说去,还是免不了受这些人的摧残。
锦画心中苦苦地笑自己太傻,为何要抱有希望?
他又不是赵景行。
锦画将手从他掌中抽离了。
好戏落幕,没得热闹看了,众人一哄而散,姚天保假笑着安排完那帮外邦人住下,又转回来热情地安排男子与锦画,“慈爱”地拍拍锦画的肩:“乖儿子,伺候好这位贵客。”
锦画颤颤巍巍地半边挂在男人身上,拿起台上自己的铃鼓,默默地点了点头。
铃鼓上沾染了血迹,锦画抬手去擦,却将那抹血色的范围抹得更大了。
男子言笑晏晏对姚天保道了句告辞,便打横抱起他的美人,在杂役的带路下信步前往霁月轩。
他今晚要度春宵的地方。
锦画挣扎着要下来,被男人以一句:“你没穿鞋。”给堵了回去。
认命般躺在男人怀里,不再说话。
霁月轩内,暖香弥漫。
将锦画温柔地放上床,开天辟地头一回,能瞧见锦画自觉地脱衣裳,认命般闭上眼睛,等着那意料之中的痛感袭来。
快些开始,快些结束罢,这难捱的一天。
许久过后,意料之中的痛感并没有袭来,锦画不明地转身睁眼:“爷?”
一声幽幽的叹息回荡在寂静的房中,只见男子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夹在指尖。
男人开口:“萨曼公子,我今日来,只为替一人传信。”
作者有话说:
男子:别担心,我就是个送信的,没有换攻-_-||
大家应该都猜得到是替谁送信吧!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