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画所求不多,一天。哪怕只能和赵景行相处一天,他就可以更勇敢地活下去。
他盼了那么久,从赵景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就开始盼,他熬过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只为了等这一天的。
却在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几日他茶不思饭不想,哪怕梦里也是赵景行,本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可天意怎么总是爱捉弄人。
他暗暗羡慕珠碧,有人懂他、疼他、爱他。
锦画不断安慰自己马上也会有的。
可一切就是这么无情,连这点甜头都要活生生剥夺走。
小六将他扶起来,拧来温热布巾替他擦脸,哄道:“别难过啦,等赵老板来了,小六帮你留住他!用绳子捆起来锁在霁月轩里,你没回来之前我不放他出来!”
锦画默默垂着头,脸上还是殊无喜色。才被拭去的泪水下一瞬又落下来,源源不断,根本擦不干净。
不论怎么哄他都还是这副模样,小六也没辙了。
怪只怪那伙该死的商人,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可上面的安排,他们只能无条件服从,断没有反抗的余地。
小六默默地替他收拾好一个月里所需的东西,洋洋洒洒准备了三箱,轻手轻脚地摞在一块儿。
锦画则默默地侧身倚坐在廊前,呆呆地看着廊前花木出神。
回想他与赵景行为数不多的点点滴滴,心里一时暖,一时又彻骨地冷。
一直坐到天色都暗下来,小六端来了晚饭来到廊前,磨着他吃两口。
意料之中,他又绝食了。
不论小六如何劝,他硬是一口都不动。
知道他心里难受,小六舀了一勺饭到他嘴边,不死心地哄:“吃一些罢,就算为了小六我,好歹吃几口。”
“不吃,拿走。”锦画淡漠地偏过头去。
“不想吃?由不得你!”
忽如其来的声音如乍投入池塘的火药,炸了漫天的水花。
姚天保一句话让小六吓得汗毛倒竖,锦画亦浑身一颤,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南馆上下所有人听了都会害怕。
可以他的脾气根本不容许他立刻服软,所以即便害怕,他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只是一双湛蓝眸子里添了几分恐惧。
怔愣地看着姚天保欺身上前,锦画无助地瑟缩了一下。
小六想也没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拽着姚天保的衣摆,卑微地求:“鸨爷您行行好!相公一会儿就要去接客的!你千万别打他,要是打出伤来客人会不满意的!”
说的有理有据,姚天保哼笑一声:“那倒是。”
小六才将将松口气,小小的身子却猝不及防忽遭重击——
一声惨叫陡然回荡在霁月轩。
“小六——!”锦画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他被姚天保一脚踢到院中去,正正滚到跟随他的两个打手身边。
锦画要扑过去扶起他,被姚天保狠狠抓住胳膊往后拽,他在后头冷笑:“你要接客,我打不得你。可这贱奴伺候不周,就该往死里打!”
姚天保一声令下,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拽起瘦弱的小六,如铁的拳脚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招呼,惨叫声刺透锦画的耳膜。
“不……别打我的小六!”锦画拼尽了全力挣脱,“爹爹!”
惨烈的画面让他不忍去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姚天保不住磕头,一瞬间,甚么自尊都不要了。
“我吃!爹爹!我知道错了,放过我的小六,他甚么都没做错啊!”
姚天保掰过他泪流满面的惊恐脸庞,淡漠道:“你也就这个时候乖。”
锦画哆哆嗦嗦地伸手,刚要伸手拿过饭碗往嘴里扒,却被姚天保踩住了手,而后他抬脚将台阶上餐盘里的晚饭踢飞,盛满饭菜的碗在空中划了道弧,“哐当”一声,饭菜洒落一地。
姚天保冷冰冰地发话:“既然好好的饭不肯端着吃,你就给我像狗一样爬着吃!甚么时候吃得干干净净,我甚么时候叫他们停。”
锦画再没有犹豫,为了小六他甚么都愿意做。
他像条饿疯了的狗,飞快地爬到地上那滩饭菜前,双手胡乱捧起来就往嘴里塞。
数不清的砂砾石头一起被塞进嘴里,锦画来不及吐,就这么囫囵往下硬吞。
一边吞,一边流泪。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
小六明明是个那么好的孩子。
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固执,总是端着没点屁用的架子,小六就不会这样了。
都是自己害了他!
珠碧说得对,自己就是个假清高的下贱东西!
装甚么……
悔恨的泪水不断往下流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把这些饭菜全部吃到肚子里去。
最后一口混着砂砾的米饭吞到肚子里,那疾风暴雨般落在小六身上的拳脚终于停止了。
“小六——”锦画连滚带爬地想要过去查看小六的伤势,却被姚天保拽住头发往屋里拉。
“不——!痛……”头皮快要被活生生撕离颅顶,锦画哭着求饶,十指在姚天保手腕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大门“砰”地一声关紧,不多时,传来因恐惧而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小六听见了。
姚天保在虐待他的相公,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求情,他好痛,痛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屋门重新打开,姚天保带着打手扬长而去。
锦画狼狈地从门后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他要赶紧到小六身边去,可才受过姚天保非人的折磨,一双腿早已软如烂泥,勉强走到台阶前,就失力地软到,直直滚了下去。
剩下的距离,他双手双脚并用地爬,极力伸长的手触碰到小六的指尖,小六艰难地朝他的方向滚了一圈,两个人终于紧紧拥在一起。
“小六……对不起……”
“我没事,相公……不疼。”小六颤颤巍巍咧出个安慰的笑,在一片青紫肿起的脸上显得十分滑稽。
锦画抬手,疯了似的左右掌掴自己的脸。
为甚么要硬扛,为甚么早不肯听话乖乖吃饭,为甚么总是这么固执。
如果早点把饭吃了,小六就不会挨这顿毒打。
他害了自己,更害了小六。
悔恨的热泪滴落在小六肿胀的脸上。
小六怎能容许他伤害自己?用了吃奶的力气扒拉住他的手,合在一起,拢在自己带血的双手手心里。
小六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喘匀了,说:“下回……相公要好好吃饭……不要动不动就绝食……就算世界上没人疼你,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锦画哭得一抽一搭,将小六往怀里抱得更紧:“好,下次不会了……”
主仆俩都衣衫不整,发丝散乱,狼狈成这样。小六伤重,自是没办法再伺候他了。
姚天保去了一趟萃月轩,临时调了小九过去伺候锦画,给他梳洗打扮,吩咐他要将锦画妥帖地塞到客人的马车上去。
小九来到霁月轩时,就见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主仆俩抱在一起,狼狈地瘫坐在院中。
珠碧闲得没事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绝世好机会,非要跟着小九一块儿来,见到他俩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是打心里高兴。
珠碧环着胸倚在廊前,啧啧地说着风凉话:“哎呀~锦画相公,你也有今天!”
“……”锦画没心情再与他斗嘴,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可被姚天保折磨之后的双腿软似面条,他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又“扑通”一声磕到地上去。
小九一个人扶不起来,冲着珠碧咋呼:“别说风凉话了,那么无聊就过来帮我!”
珠碧鼻孔一哼,杵在原地动也不动,道:“我帮他?想得美!他不是能耐么,不是腿脚利索么?自己走啊!”
闻言锦画恶狠狠地甩了个眼刀过去,可恶的珠碧,真想把他眼珠子都抠下来。
“赶紧的罢!等会儿耽误了时辰我也被鸨爷揍一顿,和小六躺一块儿!”
珠碧这才不情不愿地扭过来,拽起锦画一只胳膊和小九一块往屋里拎。
“小六……”锦画喃喃道。
小六还在外头地上呢,锦画心系他的安危,只好拉下脸皮道:“能不能帮我把他带回屋里去……大夫应该会来的,拜托了,帮帮我……”
小九将他安顿到床上,应一声跑出去。
珠碧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看不到任何外伤,于是凉嗖嗖道:“姚老狗怎么折磨你了,弄得你路都走不动了?”
他可是能一脚把男人踹得满地找牙的彪悍野美人儿呢。
恐怖的回忆席卷上脑,锦画浑身哆嗦了一下,方才全心都在小六的安危上,连身体的疼痛都忘了。珠碧一提,这才回过神来,后怕不已。
他半晌不回话,珠碧干脆拉开他的腿准备一探究竟,看都没看清,锦画就挣扎起来,怒吼道:“别看我!走开!”
珠碧吓了一跳,狠狠掐了一把他腿内侧的肉,道:“谁他妈乐意看你!谁没有似的,别不知好歹啊!”
他双腿使不上力气,只好被珠碧翻过来弄过去,脸都红透了。
珠碧看了半天那里也没有伤,着实疑惑住了。
问他话他就是缄口不言,珠碧懒得再搭理他,大摇大摆地在屋里头翻东西吃。
小九料理完小六,又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伺候锦画沐浴,累得气喘吁吁。他家相公就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剥干果吃。
吃得正起劲,果壳吐了满地,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锦画是外邦人,姚天保宠他,怕他吃不惯中原的东西,于是搜罗来许多西域才有的瓜果零嘴全往他的霁月轩里头塞。
在吃穿用度当面,姚天保当真没亏待过他。
珠碧哪吃过这些花里胡哨的,感觉新鲜得很,全翻出来堆在桌子上一样一样地尝,瓜皮果核吐了一地。
锦画已经被小九伺候着进浴桶里清洗身子,珠碧抱着一盘见也没见过的青色泛黑的果子走来,一屁股坐在桶沿,没礼貌地问:“喂,这怎么吃的?怎么黑不溜秋的,不是坏了罢?”
说完还掂起一个闻了闻,味道是香的,但这也长得太稀奇了。
椭圆形的果子沉甸甸的有两个拳头那样大,粗糙的表面像覆了一层甲片,珠碧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也琢磨不明白这个要怎么吃。
锦画一见他手中果子十分激动,桶里的水花都溅了出来,伸手去抢,破骂道:“谁让你动我东西的!还给我!”
这果子是方兰庭送过来的,赵景行知道他爱吃这个,特地让方兰庭带进来给他的!
中原没有这种果子,从遥远的西域商道运了好几个月,才送到他手上。
果皮尚青时还不能吃,锦画好不容易将他放得变软了,自己都还没尝,怎能让珠碧这死臊货尝了鲜!
锦画伸长了手去夺,没夺回来,气得牙痒痒。珠碧啐了一口:“小九都借你使唤了,我吃你俩果子怎么了!小气啊你!”
“你!你还不还!”锦画气得没办法。
珠碧贱兮兮地笑:“这么激动干嘛?难不成是你那姓赵的老相好送的?嘁,我偏要吃,都给你吃光!”
小九正忙着给锦画洗头发,他老动,小九无奈道:“相公别添乱了。”
锦画美目圆瞪,下了最后通牒:“你还不还?”
珠碧越欺负越来劲:“就不还,你能怎么地?”
话音还未落,一只不怎么白皙的手欺上来,摁住珠碧的后脖颈往下猛按!
“相公!”
“啊啊啊!”
水花四溅——
锦画再一用力,竟将珠碧整个人拽进浴桶里,发狠地往水里按——
“你……啊啊啊——”咕噜咕噜,“我要掐——”咕噜咕噜,“死你!”
……
珠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水里钻出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他掐他脖子,他扯他头发,水花飞溅小九一头一脸。
“……都住手!”小九气得跺脚,费劲把扭打成一团的两人扒拉开,“闹甚么!别添堵了行不行!”
珠碧连滚带爬地爬出浴桶,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浑身都湿透了,黑色长发粘在脸上,胡乱伸手拨到一旁去,然后费劲巴拉地站起来指着锦画破口大骂:“狗东西!我要找男人捅死你这臊货!”
怒从口出的一句话,正正揭开锦画最深的伤口。
当年就是珠碧害他失身,他才从清倌沦落到这个地步。
如今还讲!
锦画气得发疯,一下子腿都不软了,扶着桶沿就要站起来撕烂珠碧可恨的脸,被小九一把摁回去:“好了!”小九抓起桶边湿布往珠碧脸上丢:“少说两句!还嫌我不够忙呀!”
珠碧抓下脸上湿哒哒的布巾,恍惚回想起当年事,悻悻地闭嘴了。
“洗罢洗罢,懒得和他计较。”
珠碧看见他扒在桶沿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冷不丁也被吓到了,倏然,那双湛蓝的眸子里却忽然滚下两行泪。
“珠碧,害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你高兴疯了罢!”
珠碧不说话了,转头不再看他。
其实不论始作俑者是不是他,在这种地方活着,怎么可能不被泥淖沾染。
不是珠碧,迟早会是别人。
锦画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他就是恨,有个人让自己恨,至少心里能够舒服一点。
小九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哄道:“好啦好啦,我家相公不是故意要说这话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别再提了。”
珠碧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果子,拍了拍灰,老老实实地放到桌上去。
不知道怎么吃,那就算了,不吃了。
屋内忽然沉默下来,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良久,珠碧悻悻地开口:“喂,衣裳在哪儿?我去给你拿。”
“……”锦画没想到他会主动给自己台阶下,扭捏了半天,默不作声,气冲冲地往里屋指了指。
珠碧顺着方向走去,不多时出来,他已换了一身干衣裳,手里还捧着一套。
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他很不客气地换上了锦画的,清新幽静的多罗香缠绕在身上。
一阵鸡飞狗跳总算结束了,小九服侍锦画起身,替他擦干头发穿好衣裳。这时有下人来通知客人已在门口等了。
一切安排妥当,进来两三名杂役将一早准备好的箱子搬出去,小九则扶着锦画一道出门。珠碧也在后头跟着,直跟到南馆门外。
装饰奢华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车旁站着一衣裳考究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姚天保口中的马姓商人。珠碧默默打量了他几眼,看模样,不像色眯眯的人。
与马老板交谈几句后,小厮掀开车帘请锦画进去。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锦画再是不愿也只能听之任之,在上马车之前,他还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小九,拉下脸皮,语气有些恳求的意味,他说:“帮我……照顾好小六,拜托了。”
小九虽然看小六不顺眼很久了,但到底还是架不住他主人放软身段的托付,最后只得点点头:“我知道了。”
“锦画。”站在身后的珠碧内心扭捏了半天,终是忍不住撇撇嘴,“对恩客态度软和点,别找苦头吃。一月后要平安回来。”
锦画惊讶于他忽然平和的语气,实在是不习惯。但他听到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马车逐渐驶远,留在原地的主仆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别扭之极。
小九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相公,我觉得你今天这里非常有问题。”
“……”珠碧耸耸肩,拨了拨湿哒哒的头发,“走罢,回去叫帝君帮我烘干脑袋里的水。”
作者有话说: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菜鸡互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