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66章 峰回路转

  马车一整晚都在赶路,披星戴月疾行出城,离南馆愈远,锦画的一颗心就愈发沉重。

  一想到赵景行来了南馆却找不到自己,然后黯然离开时,就难过得呼吸不畅。

  他好像离他的景行哥哥越来越远了。

  不知道自己会被他们带到哪里,也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甚么。锦画紧紧攥着膝上衣裳,悬着的心吊在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车内颠簸,加上心里愁绪纷纷,锦画一夜也没睡好,迷迷糊糊间感觉天色已大亮,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索性披衣坐起,掀开轿帘淡漠地往外瞧,瞧外头绿树葱茏的景象,这里太过陌生,想来离开荆都已经很远很远了。

  时值初夏,太阳直直照耀下来,加之郊野的路不太好走,一路上颠颠簸簸,锦画愈发难受,将胸前衣襟打开了一点,扶着心口喘了两口气。

  此情此景,不免让他想起当年。

  驶离波斯的那架马车在漫长的丝绸之路上行了数月,穿过了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

  日升月落,轮转了不知几回。

  凛冽的风沙碎石拍打车辕,灼人的高温在掠夺一切水份。锦画记得他跟随赵景行的商队离开波斯的头几天,怕生得很,缩在马车角落里抱成一团。

  他要永远离开自己长大的地方了。

  前路未知,如果不当圣子,那他能做甚么呢?

  他只会跳舞。

  赵景行摸了摸他的脑袋与他说,从今往后就拿他当弟弟照顾。

  弟弟……弟弟要做甚么呢?

  他不知道要怎么问。

  他从没有坐过马车,太颠簸了,还很闷热,他好难受。

  彼时他还没有对赵景行流露一点点真心,他的世界太过单纯,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接触过的人除了大祭司,其余人都不敢拿正眼瞧他。

  他是信徒眼中至高无上的纯洁圣子,他平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刺眼的阳光和一大片黑压压的脑壳。

  大祭司冷冰冰的,面前这个男人却笑得那样好看。会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会轻轻抚摸自己因紧张过度而缩着的脑袋;还会提来一只小木桶,里头装满了冰湃的葡萄,用温柔且流利的波斯语对他说:“冰湃过的,想吃就自己拿,不用拘束。”

  他记得自己傻乎乎地抓了一大把冰块往嘴巴里塞。

  “……”赵景行先是一怔,然后爽朗地笑出声。

  那会儿他都没见过冰块这种东西,它泛着轻飘飘的雾气,放在手心里凉丝丝地,舒服极了。

  可不一会儿手里的冰块就越变越小,冰凉的水从黑不溜秋的手腕划到手肘上,他急得嗷嗷叫:“不见了!不见了!”

  他看见赵景行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小笨蛋。”但他最终却也抓了把冰块放进了嘴里。

  葡萄一颗也没动,两个人坐在车厢里,把冰块嚼得嘎嘣响。

  回想起往事,锦画阴郁许久的脸上终于甜甜地露出了笑容。

  而恍惚间才陡然发觉赵景行的家底,实在是厚得不可思议。

  须知冰块储存极其不易,在那种极度高温的地方还能有源源不断的冰块供应,赵景行简直就是富得流油。

  可这不是他赵景行的马车。

  想到这里,方才扬起的笑容顿时又消失无踪。

  一直想他,一直想他。

  有甚么用,不过是徒增伤心而已。

  锦画正难过着,忽听得外头驾车的小厮哎哟抱怨着天气:“今年这天气哟,鬼得咧!这才啥时候热成这德性,还没入伏咧!”小厮抹了把汗,“这要入了伏哪里还得了喔……”

  小厮是个自来熟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和锦画搭话。

  锦画的性子一向寡冷,全程都不大搭理他。

  小厮费劲巴拉说了那么多,嘴都说干了,结果却自讨没趣,悻悻地闭嘴了。

  不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袋:“哎哟喂!瞧我这猪脑子。”他说,“角落有冰湃好的葡萄!您自己个儿拿着吃,解解暑。”

  锦画一怔,喃喃自语:“冰湃……葡萄?”

  ……

  车厢的角落静静蹲着一只精致的小木桶。

  其实它就在显眼的地方放着,只不过锦画一腔愁绪两眼空空,压根没有注意到它。

  有些紧张地掀开桶盖,丝丝袅袅的冰雾扑面而来。

  紫玉葡萄玲珑冰,和当年一样。

  是巧合吗?

  是吗?

  也许是罢。

  锦画双手伸进桶里掬了一大捧冰,饿急了的小猫似的埋头胡吃海塞。

  从那细瘦指缝里流出来的除了冰水,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呱唧呱唧——

  驱车的小厮疑惑不已,吃葡萄为甚么会是这种声音?

  一捧冰吃到肚子里,熨帖了五脏六腑,锦画长吐出一口凉气。

  不多时,小厮停了马车,锦画掀帘查探,一座恢宏大气的别院登时映入眼帘。

  雕墙峻宇坐落于层峦叠翠之间,烟光凝、暮山紫,熏风浩荡无边。

  锦画被请下车,怔怔抬头,只见匾额上题着两个墨绿色清遒疏阔的大字,艰难地辨别,如果没错的话,应是念“晞园”。

  马老板坐在后头一辆车中,随后也下了来,笑意吟吟地来到他身边,见他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神色,颇有些得意。

  这座晞园是他名下资产,前前后后不知道砸了多少钱才建起来的,邀遍了全天下有头有脸的园林大师参与设计,其中阁楼水榭、廊桥堂轩错落有致;叠石奇景、花鸟鱼虫相得益彰。

  每到暑日炎炎,他都爱约上商会好友来此处避暑,住上两三个月,品品香茗,畅谈如今商界局势。

  这一回亦是。

  锦画怔怔地看着这座别院,却无心去欣赏。

  对别人来说这里是诗情画意的世外桃源,可对于他来说不啻于一座漂亮的猛兽笼。

  此生既为玩物,走到哪儿,都不过是吃人的地狱罢了。

  而他一旦踏了进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锦画悲哀地心想,这里就是他即将被玩弄整整一个月的恐怖监牢。

  这一个月他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赵景行都不会知晓。

  马老板朝锦画做了个请的手势言笑晏晏地说:“这会儿日头大,舟车劳顿地,想必你一定累了罢?且先随老夫进去罢,早早给你安排了住处的,先去歇会儿。”

  锦画有些愕然,半晌才想起来应好。

  从来没有恩客会用对待朋友的语气和他说话,以往的恩客居高临下,眼神下流且猥琐。

  可面前这位马姓老板却与他们都不同,好像不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似的。

  而这份反常的态度,却更让锦画惴惴不安。

  马老板客客气气地将他带到了一处名为“问渠轩”的居所里,又客客气气地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锦画只从他口中得知今晚要献舞一事,旁的他一概没说。

  问渠轩内四面透风,凉嗖嗖地倒是挺舒服。

  也许是太过舒服,也或许是因为劳累,锦画和衣蜷缩在柔软的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那日理万机的景行哥哥啊,或许忙到只有空在他梦里出现,与他重逢。

  梦里的赵景行有炙热的胸膛,宽阔的肩背,他抱着自己,将一切风沙隔绝在外,他对自己说,曼曼受苦了。

  他还说,我带你回家。

  可梦终究是梦,

  会醒的。

  正是魂悸魄动之间,忽地被一阵敲门声拽回现实世界,锦画乍然惊醒,茫然四顾,梦中好景都已消散,唯有身下一方枕席,斑驳着两滴泪痕。

  窗外天色沉沉欲晚,门外传来软糯轻柔的女声:“公子可醒了么?那边诸位贵客已快到齐了,老爷吩咐奴婢来通知您,可以准备一下过去了。”

  良久,锦画从失魂落魄中拔过神来,长嗟一声:“我知道了,有劳姑娘。”

  换上舞衣,与女子一样挽发描眉添妆,抱上精致的飞天琵琶,锦画默然向外走。

  他还是比较喜欢跳飞天伎乐舞,跳此舞他可以不用露出半个屁股任人观赏。

  反正这回在外头,姚天保管不着他。且客人也没有指定剧目,自然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他可没有主动露出屁股任人观赏的恶趣。

  一头长发挽成飞天髻,金钗珠玉点缀在其间,挽在手臂上的红绿飘带在夏日晚风吹拂下飘扬,与颈项上、臂上、脚踝间的金铃一称,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方才来叫他的侍女一下子被他的外表迷住了心神,她此生都没有见过皮肤黑成这样还能这么好看的美人。

  他仿佛是古老的西域传说里踏着漠海,越过风沙缓缓走来的神灵。

  可他的眉宇间很是落寞,疲倦,眼里微弱的骄傲如风中烛火,明灭将熄。

  是不是因为风沙太过猛烈,时间过得太久,走得太远,所以没有人再信奉于他了?

  落寞的神灵开口,唤回神智飘到西域大沙漠去的侍女:“姑娘?劳烦姑娘带路。”

  “啊?抱歉!”侍女如梦初醒,神灵那双湛蓝色疏离的眼眸正看向自己,一瞬间一张脸绯红如云霞。

  她在前头带路,胸膛里的心脏噗通直跳,后头细碎的铃铛声仿若摄魂,直把少女的三魂七魄都勾走。

  飘飘欲仙,不知不觉已到了今晚夜宴的所在之处,几名商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锦画环视了一圈,果然,并没有看见他日思夜想的那道人影。

  梦只是梦,当真不得。

  锦画默默叹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垂眸横起了怀中琵琶。

  水何澹澹,山风习习。

  清冷的月色下鼓点骤起,先缓后急,起手之姿并不大开大阖,只手上十指在随着鼓点翻飞律动。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头仿佛天生比别人多长几个骨节似的,可以变幻出无数种匪夷所思的美丽手势。

  十指并屈,一如徐徐开放的优昙花。陡然一翻腕,左手五指霎时呈现曼妙的佛祖拈花式。

  鼓声正急促间忽地戛然而止,舞姿同时间停顿在曼妙绝伦的拧身横弹式。

  四野一片阒寂。

  众人还不待反应过来,嘈嘈如急雨的琵琶声乍然传来,带着同样急切的阮、鼓、铃声,如江水般汹涌袭来,台中舞者几乎是同一时间变化舞姿!

  舞姿骤然一改此前轻慢柔和,如腾龙翔凤般舞动,大开大阖气凌太虚!

  落难的神灵忽地睁开了眼。霎时天地万千光辉,都映入了他眼眸里。

  只有全身心都在舞蹈中时,他才会变回那个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圣子。

  那个在高高鼓台上迎着日光,台下万千教徒臣服的,不染纤尘的祆教圣子。

  这时,他可以目空一切,可以无所畏惧地睁开骄傲的双眼。

  只有这时,他会忘记自己是个下贱的娼妓。

  四下欣赏舞蹈的商人们纷纷呆若木鸡,手中酒杯掉到怀里泼湿了一片衣裳都浑然未觉。

  锦画就是有这种神奇的魔力,不论对方在作甚么,只要他开始起舞,不论那人在做任何事都会立刻停止。然后像席上所有商人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一舞毕,管弦静。

  这帮商人还沉浸在精彩绝伦的舞姿中,久久不能自拔。

  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阵猛烈的掌声和呼喊,一众人才如梦初醒。叫好声与热烈掌声和鞭炮一样响。

  锦画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他又垂下那双明艳骄傲的湛蓝双眼,抱着琵琶欠了个身。

  舞献完了,他立刻就想走。

  但想想都知道不大可能。

  果不其然,大家起哄着要留他下来陪酒,美人儿的舞跳得这样好,怎能放过?

  锦画满心的不愿意,尝试过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辞,可结果又岂能如他的愿。

  他朝马老板投过去无助的眼神,可连他也让自己留下。

  没办法了。

  锦画硬着头皮走到席间,只觉自己像只拔了毛,撒上孜然后被推进狼群的羊,瑟瑟发抖。

  他舞跳得好,可于逢场作戏一事,实在是一窍不通。

  被人拉着硬喝了三四杯烈酒,他是真的不胜酒力,几杯下肚肚子里热辣难受,身边人不听自己的劝阻还在不停倒酒。

  锦画这臭脾气一上来,加之酒精上脑,眼前全是赵景行的脸,酸甜苦辣一混,五味陈杂。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崩溃大吼:“都说我不喝了——!”

  席间骤然鸦雀无声,望着他惊呆了。

  锦画也意识到自己铸了大错,这些可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惹怒了他们,姚天保还不打死自己么?

  “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会喝酒。”

  他手足无措,瑟缩地跪在席中,四周是面色不善的富商,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审判他。

  落难的神灵来到人间,就已注定无法回到高高的天上去了。

  他瑟缩地跪着,默默地承受众人审视的目光,一朝沦落为妓,天下间所有人都比他高贵,都能拿捏他的命运。

  而等待了许久,席上居然无人斥责他。

  忍不住抬头心虚地看向马老板,他面上并无半分阴郁之色,眼神在自己身后一闪而过,倏然带上了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锦画正疑惑间,忽然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冷不丁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掰。

  他摸到一只冰凉的戒指。

  身后人的侧脸贴在自己耳边,锦画听到一声宠溺的轻笑。

  “曼曼。”

  赵景行紧紧抱着他,“许久不见,脾气还是这么臭。”

  一滴泪猝然砸在手上。

  原来有的美梦,是能成真的。

  作者有话说:

  赵董,你整的好大一出惊喜啊。曼曼都快难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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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章字数有点不大吉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