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98章 锥心之语

  这哪里像人能呆的地方。

  赵景行双手一阵阵沁出冷汗,站在柴房前,回想着方才发生的诡异的一切,再往前想,越想心里越发没底。

  他不由得颤抖起来,几度麻木地吞了几口唾液,才终于说服自己,鼓足勇气去推开那扇脏兮兮的,布满尘土与蜘蛛网的柴门。

  “吱呀——”年久失修的木门太过滞涩,低沉尖锐的木门开启声嘲哳瘆骨,在如墨的夜色里好似鬼嚎,恐怖至极。

  木门太久未被开启,此时簌簌震下几钱尘土,一起掉下的,还有一只卖力结网的蜘蛛。

  赵景行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拍开,一股几乎令人绝倒的屎尿恶臭争先恐后钻入鼻腔,到了此刻,他的三魂七魄已骇去了大半。

  催心挠干的开门声停下,一瞬间映入眼帘的除了黑还是黑,就好似前方是个无底深渊,再往前一步就要粉身碎骨。赵景行惊骇不已,频繁眨眼,让双目适应过一阵,这才囫囵看得清一点点模糊的影子。

  他看见了满地四处逃窜的巴掌大活物。

  那活物发出吱吱声响,再定睛仔细观看,一只一只,一群一群,慌不择路爬过他的脚背,此等肮脏畜生骇得他下意识便想转身逃离,可转头看去,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一扇窗,月光被窗棂切割成几个尖锐的长格子,隐隐约约照亮了一小方角落。

  那里……似乎躺着个人!

  赵景行的头皮好似蓦地炸开,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月光下的一具人体看,寂静中,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不会、不会的。

  “曼曼……”赵景行语气中已带哭腔,“你别吓哥。”

  他颤抖着,一步步走向他,不顾满脚踩到的屎尿泥泞,颤颤巍巍地,扶着恶臭掉屑的墙,一点点靠近。

  离得愈近看得愈发清楚,那恶臭浊黄的床上屎堆成山,上头的的确确躺着个人,盖着卷破草席堪堪避寒,赵景行看不出肤色,那人的脸也被乱糟糟的头发遮挡住,赵景行看不见他的样子。

  “曼曼——”

  赵景行颤抖着伸手要去拨开人脸上的发,将将要触及的一刻,不料粪堆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却“噌”地一下如诈尸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赵景行三魂七魄顿时吓得飞了,惊叫一声疾退两三步,失了重心跌倒在地,耳边顿时传来一声尖锐大笑。

  “啊啊啊!!!”珠碧本挠了自己一天,又把身上的疮洞抓烂了,又困又累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久的现在,被人吵醒了。

  他以为姚天保又丢了不听话的妓子让他吓唬着玩儿,高兴极了,又开始扮鬼吓人,睡得有些久了,身上聚了些力气,他的左手又在前不久挣脱了墙壁,身子能从床上离开,长度够他爬到窗户边。

  他使出浑身的劲儿,狞笑着朝人扑去,直到了窗户边,一声铁链扯到尽头的哗哗声急促想起,再无法前进一步时珠碧才停下,他佝偻着背,往前以诡异的姿势抬仰着脖子,好似一只僵尸,伸手胡乱拨开挡在脸前的头发,露出面目全非的溃烂的脸,咧开一口黑黄的牙,笑得格外尖锐:“诶~诶~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瘫在地上惊骇至极的人,他激动得蹦蹦跳跳,拍着手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跑回床上和屎团准备捏成球砸人。

  “珠碧……?!”赵景行看清了他的脸,并不是锦画,但也足够令他震惊。

  “你怎么……”这还是当初那个一夜千金,闻名天下,人人争之而后快的风月场尤物么?

  他曾经……不是这样的啊。

  兴高采烈搓屎团的珠碧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时顿住了。

  沉默许久,猛地偏过头,借着月色,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果然,果然。

  “赵景行……赵老板——!!!”珠碧放肆发出尖锐的大笑,“贵客!天大的贵客呀——!哈哈哈哈哈!”

  珠碧把屎团向后一抛,屎团啪地一下黏在后头的墙上,挣扎着坐直了,手作商人见面时的抱拳恭维状,疯疯癫癫地朝他磕头,大声喊道:“恭喜恭喜!祝贺祝贺——!祝贺赵老板此次生意成功谈成,财源滚滚!!!一万两黄金也保住啦!”

  赵景行愕然:“你在说什么?你这些话是甚么意思?珠碧——我的曼曼呢?”

  珠碧笑得更癫,直把床砸得梆梆响,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抱着肚子笑得直打滚,身上裹满了粪尿:“你的曼曼?你的曼曼!啊哈哈哈哈哈哈!!!”

  赵景行刷地流出两行热泪:“你别笑了!他在哪儿——告诉我啊?”

  “在哪儿呢,他在哪儿呢?”珠碧胡乱拨开自己的发,眨眨眼睛探出身子,努力找寻,不一会儿便在赵景行身后看见一只倒扣着的簸箕,指着它嘿嘿一笑,“哦!在那个簸箕底下,看见没?那一坨就是!哈,你还带着扫帚呢,正好,去扫罢,哈哈。”

  赵景行回头,果见一个簸箕挨着靠门的墙根儿,倒扣着,隐约地在簸箕盖不到的周围,看见了一些黑灰的碎末。

  赵景行像是被钉子钉穿在原地,冷汗刷地淌下来,得不到萨曼下落的赵景行耐心尽失,破口大骂道:“你甚么意思?我在问你我家曼曼去哪里了,你指着一堆破烂让我扫甚么!?”

  珠碧疯癫地滚了一圈,扑下身子来,一个猛子几乎扎到赵景行跟前,趴跪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只脏兮兮地倒扣着的簸箕,指着它哈哈又笑:“那个簸箕底下藏着的,不就是你的曼曼吗?”

  “……”哐当一声,是手中什物统统坠地的声音,“你说甚么……?”

  “掀开啊——掀开看看啊!赵景行,你不敢吗!”珠碧凄厉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哭声。

  他,似乎又清醒了。

  赵景行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只簸箕,浑身几乎要抖散了,咬牙一掀——

  一只焦黑的头骨、几只胫骨,堆在角落里,即便夜色障目也可清楚辩出,这,是一具人的尸骨。

  “……”赵景行听见自己胸腔内,似乎有东西碎掉了。

  “不可能,你骗我……”赵景行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不是他,不可能。”

  珠碧冷笑,回答:“是与不是,你扒拉两下不就知道了?”

  赵景行依言扒拉两下,在那堆尸骨里,发现了几枚戒指,还有一只熟悉的花押吊坠,以及,三枚烧黑了的铜板。

  那吊坠再熟悉不过,是自己亲手操刀设计,托方兰庭送给曼曼的。

  珠碧的话语依旧在身后响起,他不再疯疯癫癫,似乎恢复了神智:“赵老板,你满意了吗?”

  “你现在演这一出戏做甚么呢?这里没有别人……”

  珠碧的话语继续在幽幽的黑暗里,鬼魅一般地响着:“如您的愿,他自焚了。提着火油,在我面前,活活把自己烧死了。”

  赵景行终于跪倒在地,崩溃大吼,他不知道为甚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

  见他这副崩溃的模样,珠碧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语气变越发尖锐犀利:“这一切都如你的愿,不是吗?!赵老板,你现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让人作呕!若非锦画绝望赴死前将一切告诉我,我还以为赵老板当真是个痴情种!”

  赵景行不知自己做了甚么错事,却平白挨这一顿骂,其中定有隐情,仔细追问,赵景行方才得知一切。

  他听了话怒不可遏,抱着头苍白辩解:“我没有让人去点他的牌子,害他染上花柳病——我没有!!!”

  赵景行心如熬煎,放声大哭:“我爱他还来不及!我是真心想要赎他带他回家,我怎么可能这样害他!!!”他自怀中摸出那张万两黄金的银票,向掏心肺般捧到珠碧跟前,“我准备好的赎金!你看——你看啊!我是真心要带他走!!!甚么三枚铜板,我不知道,我没有寄过这样的信!我没有——!”

  珠碧不愿信他。

  冷笑一声:“左右这里没有别人,只剩我一个疯子,一个烧死的鬼,你怎么说都没人会揭穿你,可你骗得过别人,骗得过自己吗?”

  “那些大宛国来的带病商人,亲口对锦画说他们是承了你的意才千里迢迢来到中原,更是你授意让他们玩弄的锦画。否则大宛国据此万里之遥,若无人指引,他们如何得知万里之外中原的南馆,藏着曾经背叛圣教的圣子?如何得知他与你赵景行有亲密的关系?赵老板,你敢说你此次生意去的不是大宛国?你敢说你不认识那些商人?你敢说此事全然与你无关!”

  至此,赵景行全然崩溃,状似疯癫,一头扑到墙根下那堆焦黑的尸骨边,像个小孩似的,哭成了一团。

  自此,赵景行恍惚明白了一切。

  是方兰庭。

  ……

  “——中原妖童媛女多如过江之鲫,风情比之西域有过之而无不及。花点小钱送面中原的破鼓给他们捶,多好的生意,两全其美。”

  “——您不是救世主,您是商人。兰庭初入商场之时,是您教的我,商人当以利益为第一要务。”

  ……

  “方兰庭……”赵景行哇啦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溅上那只焦黑的头骨,“啊啊啊啊啊——!!!”

  所以,方兰庭谈成此次生意的筹码,竟是自己的爱人。他口中那面破鼓指的,却是他捧在心头的萨曼。多么讽刺。

  最得力的心腹,一把刀扎下来,扎得他面目全非,彻底将他从云头钉入地狱。

  可笑,可笑!他那样信任他,将他视作亲兄弟,更将半壁琉璃阁都交他管理,到头来,被他算计得体无完肤。他却直到此刻才发现。

  太迟了,太迟了。

  珠碧听他字字泣血辩解一切,方才明白此事另有隐情,弄明白了一切,珠碧一时哽住,默默地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盒子里扒拉尸骨,原先答应过锦画绝不把尸骨交给他,但此刻知悉了一切,赵景行并没有作甚么负心的事。从中作梗的另有其人,他俩之间,只是遗憾错过。

  因此赵景行哭着收敛尸骨时,珠碧不再阻拦。

  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不应该再在这间肮脏恶臭的屋子里陪他。该有个归宿的。跟赵景行待在一起,总比和自己待在一起好的。

  只是从今往后,自己在这世上,真就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唉。”珠碧怅惘地盯着屋顶,叹了口长长的气。

  “赵景行。”珠碧的语调有些疲累,“你当初,就不该招惹他……”

  赵景行疯狂扒骨灰的动作猛地一顿,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你招惹他干甚么呢……原本他好好做他的圣教圣子,虽然苦虽然累,但至少能够有尊严地活着,干干净净地活着,多好啊……总好过跟你在一起。”珠碧继续道,“你带走了他,又不保护他,眼里只有生意,你东奔西走,又走南闯北,你孤零零地把他丢在府里任人欺凌,转头被人卖了作妓你也不知道。你心底只有生意,又何曾有过他。你说你不曾把他当玩物,而是真心将他当做爱人,可没有人会忍心把爱人放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自己走南闯北,经年不回。”

  “在你心里深处,他其实与你琉璃阁里那些珠宝没有甚么不同……记起来了拿出来玩一玩,便又放回不见天日的盒子里。你丢了他,和丢一颗宝石没甚么区别。只是觉得惋惜,损失了一些钱而已。”

  “不、不是的……”

  珠碧不理会他,径自嘲讽道:“怎么不是呢?赵老板,我还要恭喜您呢,省了一大笔钱,连三枚铜板都不用花,还白得了一只盒子。你们商人天生的算盘,最爱权衡利弊,珠碧看这一笔生意,您稳赚不赔了,赵老板。”

  “我不是,我没有!!!”赵景行疯癫捶墙,又抱着盒子哭得撕心裂肺,可现在一切已经发生,说甚么都太迟,太迟了。

  萨曼再也听不见了。

  珠碧挣扎着坐起来,坐在床沿,撑着破烂的双手瞪着他:“你现在同我辩解也没有意义,太迟了,你知道吗?太迟了。”

  “他那么喜欢你,记挂你,若是能收到你寄的信,又怎么可能不给你回?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还不如我这个外人了解他。他是不会写汉字,但他会厚着脸皮抱纸笔来找我,哪怕他来找我一次我就奚落他一次,嘲笑他一次,我劝他别信你,可为了和你联系,他还是会来,一次又一次地过来!我替他给你写了无数封信寄给你,你却一封都没有回。你说你是被人蒙蔽,根本没有收到信,好,我姑且信你。可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半点怀疑?你哪怕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百忙之中抽一些些空亲自来看他一眼,一切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赵老板大忙人,眼中只有生意,只有钱,又何曾有过他?你说他在你心里比千金重,他相信了。可你就这么对他……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椎心泣血的话语装深情没有意义。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赵景行跪倒在地,听他絮絮叨叨:“锦画临死的时候,因为花柳病的折磨,浑身已经烂得和我一样了。他哭着和我说他再也不信你了,你不知道他有多痛苦绝望,他明明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提来火油浇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他那么痛苦地死去,我岂能让你好过。我今日这些话就是来诛你心的,你捂耳朵也没用,给我受着。”

  “都说商人最重信,可你那助手没有插手这件事之前你写给他的他能收到的信,信中承诺的那些事,你一件也没有做到。”珠碧讽笑,“你总是迟到、总是迟到,我不信赵老板这样的大商人在商场谈判桌上面对其他商人也会次次迟到,说到底,你只是不够在乎他。觉得他可以等得起,但是赵老板,我们这样的人最奢侈的就是时间,哪里等得起你?他二十多岁了,早已不再年轻,南馆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我不信你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是了,就算那封许诺冬月带他去北地赏雪的信没能成功送到他手上,他也确实又一次食言了,想到这里,赵景行悔得肝肠寸断。

  他开始狂甩自己巴掌,可珠碧看在眼里,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想笑,继续火上浇油,诛他的心:“你很久前就说你忙完手头的生意就来看他,他就望眼欲穿地等着你,一个月,三个月,五个月,一年,你都从未出现过,你一次又一次食言,他却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劝他不要再信你了,他不听啊,甚至为了你,拒绝客人再在他身上做那些下流的事。可他是男妓啊,男妓不供客人玩,就要挨打,你驰骋商场八方得意之时,可曾想过你的爱人在水深火热之境中遭受怎样的毒打?”

  “我……”赵景行哀恸得几乎无法呼吸。

  珠碧也哭了,他说:“你以前明明来过的啊……你来时他是因为你挨过打的啊,你看过他浑身的伤,看他爬都爬不起来,你就应该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地方,为甚么还会相信别人,觉得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呢……赵老板,我是该说你天真呢,还是该说你蠢呢?”

  赵景行不忍卒听,紧紧捂住耳朵:“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珠碧当真是累了,无力仰躺回去,泪水顺着眼角滑进脑袋下拳头般大的烂疮洞里,蛰得一片生疼:“锦画死前曾和我说,他在和你出去玩的时候,看见过一个染病而被凌辱致死的娼妓,他那时很害怕、很害怕……你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你会赎他出去,绝不会让他沦落到那个境地,可你……”

  “唉……”千句万句的讽刺咒骂都不再有意义,到头来,只能无奈化作一声叹息。

  珠碧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商人所谓价值千金的一诺,只是对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其他商人而已。而对于一个男妓,所谓的千金一诺,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轻飘飘地,风一吹就散了。

  回想往事,赵景行瘫软在地,肝肠寸断的他连哭都已经没有力气了。

  珠碧不想再说话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他吃喝,他不想再在这样的人身上平白浪费力气,翻过身去,珠碧拉过破草席盖住自己的脑袋,说:“懒得理你了。带着他的骨灰,滚罢。记得把盒子放通风点儿的地方,多让他晒晒太阳,其实,他还是蛮喜欢晒太阳的。”

  赵景行带着已是一抔尸骨的锦画离开的时候,珠碧面对着墙,捂着嘴在哭。

  许久他猛地翻身,看向那处已经空空如也的墙根,捧着心放声大哭。

  也许黄泉之下的锦画会恨他自作主张,可他真的不忍锦画陪自己就永远沦陷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那太残忍了。

  他该离开这里,到阳光底下去,到爱人身边去。

  真送走了,心底又变得空空落落的,偌大天地,尘世之间,他真的,

  孑然一人了。

  作者有话说:

  珠珠好骂T-T骂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