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吸溜着鼻涕颇为沮丧地跨进家门，老娘睁着她那双昏花的老眼瞄了他一下问：
你咋了？
爷停俺课了。
为啥？
祖父用舌头舔着唇上边的鼻涕不语。
是不是你太淘了？
祖父依然低头不语。
俺琢磨肯定是这么回事，不然爷也不会往外“撵”你，走！叫上你爹，用独轮车送俺去给爷赔不是去，让他收回成命，咱家人不能老做睁眼瞎。
祖父甩开老娘伸过来的手，晃着小肩膀执拗地说：不，俺不想再念书了，没意思，俺要学武、学武！
爷不说你太小不能学嘛。
那俺也要学，就学，就学！
老娘叹了一口气，既惋惜又无奈地说：放着好好的书你不念非要练什么把势，好，你练吧，练吧。
祖父撅着嘴说：爷不让俺进堂里练。
那你就在堂外边练。
没人教，咋练啊？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自己想想去吧。
强子走出屋去，老娘瞅着他背影连摇头带叹气。
祖父趴在后院的柴禾垛上想了一天又一天，这天他忽然跑到老娘跟前说：大人们都在打谷场上习武，俺藏在秫秸后边看。
老娘点着头说：对嘛，看长了不就会了吗。
真的能看会吗？
那你就试试看，俗话说学艺就是偷艺嘛。
在老娘的点拨下，农闲时祖父除了回家吃饭睡觉，整天都泡在了打谷场上。有时到了晚上，家里人都睡了一觉，睁眼看看他不在身边，老娘说去场上看看吧，他八成是睡在那里了。果然，他自己一人四仰八叉地睡在了秫秸垛上。原来，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习武的人不知道就把他落在了那里，多亏夏夜里狼不出来，否则一个弱小的孩子难逃厄运，但蚊子叮咬是躲不过去的。祖父脸上被叮得像发面馍馍似的，眼肿得只剩细细的一条缝了。尽管浑身上下被蚊子咬得伤痕累累，却没能阻止他要习武的嗜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日子一久，凡是他看过的那些什么“猴拳”啊、“螳螂拳”啊、“醉拳”啊……的套路，一招一式都牢牢地记在了他心里，就连晚上做梦眼前晃动的也都是这些东西。慢慢地他克制不住自己也想照着做做，一做还挺有样子的。最先夸奖他的还是那整年坐在炕上动弹不得的老娘：
做吧，做吧，就这么不歇气的做下去，等做的差不多了，你就去场上做。
祖父说：他们不让咋整？
那你就在场边儿上做，只要你做的地方能让他们看得见就成。
祖父照老娘说的去做了，尽管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往好了去做，有时累得满脑门儿都是汗，可堂里的人看了依然冲他晃脑袋：净是些花架子，好看不顶用。
九爷走上前来，他虽为这孩子调皮不爱读书挺生气的，但对他爱习武的这股子执着劲儿还是蛮喜欢的，他解下掖在腰里的毛巾给他揩去脑门上的汗珠子，亲昵地在他头顶上轻轻地拍了拍说：
回家去吧，再过两年个头儿长高点爷就收你入堂。
祖父鼻子一酸，汗珠子变做了泪珠子“噼里啪啦”的从溜圆的腮帮上滚落下来。一进家门，从他一脸的泪痕老娘就猜出是咋回事了，挽起袖口揩干他脸上的泪，搂着他小小的肩膀头慈祥地说：
没人看好是吧？没事的，你就练给老娘看，老娘说好就是好。
为了鼓励和支持孙子习武，老娘在油灯下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给他做了双千层底的双脸鞋。
过来，穿上试试，跟脚不跟脚。
祖父跳炕上试穿了下。老娘问：紧不紧？
不紧。
松不松？
不松。
硌不硌脚？
不硌脚。
这就好。老娘舒心地笑了。
但祖父这会儿却看到，她那圈烂眼边子比过去更红了，干柴似的手被麻绳勒出了许多血口子。他心疼地唤了声老娘，一头扑进了她那瘦骨嶙峋的怀里。
接连下了好几天雨，屋里阴冷阴冷的。这天，雨停了，太阳随即跟了出来，金灿灿的阳光照得院心里暖洋洋的。看書喇
老娘，你不说这两天在屋里猫得骨头节都疼吗？俺背你出去晒一晒洋洋吧。
好，好，出去晒晒，出去晒晒，要不俺这身上真的要发霉了。
祖父把她连拖带拽地安顿在墙根底下的一只小板凳上，然后喘了口气说：老娘，俺打拳给你看，行吗？
行，行，打吧，老娘就愿意看你打拳。
祖父抖擞起精神打起了一套他想象中的“螳螂拳”，只听见老娘好啊好啊再强劲点地叫个不停，祖父也越打越有劲，脚底像生了风似的，可是打着打着他忽然发现老娘那边竟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怎么回事？他赶紧停下拳脚回身看，只见老娘大张着嘴，脸上挂着一抹笑，已经悄悄地离去了。祖父山呼海叫想把她唤回来，但无济于事。是的，跟他心贴得最紧的老娘，就这样永远的离他而去了，此后他每每习起武来，都觉得老娘就在他身边，他在心里呼：老娘，俺做给你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