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玄幻奇幻>御仙九重歌>第64章 清梦
  怜奴听得临渊病癒,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放下了,只喝了杯茶,与赤婸閒话几句,便起身要告辞。

  “且慢。”白珩忽尔出言,他淡淡搁笔,对著怜奴道,“咱们这几日商量的事,也该和赤婸说一说。”

  “说什麽?”赤婸一双乌亮的眸子在两人中间转来转去,脸上神气很有些不可思议。

  她虽觉白珩与怜奴两人心性相似,但也正因为相似,她只道这两人便是朝夕相处,也不会向对方多说一句、多问一句。

  此时听来,彷彿二人在这二十来日裡,不仅说了话,竟似还连著好几日说了话,这怎麽叫她不奇?

  怜奴微微一笑,道:“我还道王君什麽事都先与赤婸商量定了呢,却原来连赤婸也不知道你打什麽算盘。”

  白珩听她语气微带嘲讽,也不以为意,只道:“已成定局的事,我自会与她说,商量却是不必。”

  赤婸在旁听著,可不高兴了,不平道:“王兄你这话什麽意思?为什麽不跟我商量?”

  “就妳这爆炭般的脾气,能与妳商量什麽?”白珩莞尔道,“哪日妳脑子不发热了,我自然会跟妳商量。”

  “胡说!”赤婸恼道,“我怎麽就是个爆炭脾气了?我又是什麽时候脑子发热了?”

  白珩侧头望著她,神色彷彿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物,他顿了顿,只说了两字:“现在。”

  赤婸瞪大了眼,待要辩驳,却见白珩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心知自己越是恼怒,越显得白珩说得不错,只得忍气将话都吞进肚子裡。

  白珩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不错,有些长进。”

  赤婸虽不说话,一张小脸却气得红扑扑的,她忍气道:“你们究竟要跟我说什麽?这总该说了吧?”

  怜奴望望白珩,只见白珩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解释。

  她横了白珩一眼,又坐了下来,将她与白珩所定之约,乃至于数日来两人商讨的种种,择要和赤婸说了。

  赤婸听完,怒色不再,反倒换了一副十分诧异的表情,对著白珩摇头道:“王兄,你怎麽能这样?”

  “怎麽?”

  “你……”赤婸话到口边,猛地想起怜奴还在,硬生生的又憋了回去。

  “有什麽话,但说不妨。”白珩正自重读自己适才所写的信,嘴裡漫不经心的道。

  赤婸本来就不是个憋得住话的,衝口道:“我遇见他们,难道是你一手安排的?否则怎麽能我随便带几个人回来,你却一个一个都想到了他们的用处呢?”

  怜奴闻言,忍不住噗哧一笑。

  赤婸瞪眼道:“妳笑什麽?我说错了不成?”

  “说得很是,我也想这麽问王君呢。”怜奴笑道。

  白珩看罢了信,将之折起,用信封封了,这才淡淡抬头道:“我自然不曾安排此事,不过妳都把人带回来了,我若不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便是我做王君的失职了。”

  怜奴接口道:“嗯,对王君而言,这利用旁人原是天经地义的。”

  “姑娘太谦,彼此彼此而已。”白珩抬眸与她相对,“若非姑娘也能从中取利,又怎麽会同意我的安排?”

  赤婸望著对视的二人,见他们虽然脸上都带著笑,交会的目光却各自有些锋锐。

  “好……好啦,”她夹在两人之间不免难受,忙岔开了话头,“那咱们眼下第一步先做什麽?”

  白珩收回目光,道:“过几日,怜奴姑娘就要启程往三危山去了,妳也随她去。”

  “去三危山,是为了拉拢鸱族吗?”赤婸道,“我一个人去便可,何必还要怜奴?”

  “鸱族性子最是高傲,妳一介青丘狐,只怕他们还不放在眼裡。”白珩道,“但瀛洲妖却自不同,此行需得以怜奴为主方可。”

  “那我岂不是成了一跟班?”赤婸皱眉道。

  “不,妳为狐族郡主,只有让妳与怜奴同行,鸱族才会相信她与我青丘确有盟约。”

  赤婸歎了口气,道:“知道了,我去就是。”

  “萧易寒明日会开始教临渊法术,过不久,待得临渊堪用,他也有事该做。”白珩说著起身走到窗畔,撮唇作哨,过不多时,只听得扑凌声响,一隻浑身莹白的小雀落在窗前。

  白珩将封好了的书信绑到小雀的足上,轻轻一抬手,雀儿便扑著翅膀飞了。

  他仰头望著雀儿飞去的天空,只见天色一碧如洗,只有几絮浮云挂在天边,四下裡蝉声阵阵,树影摇动,真可说是天清地朗,一片宁和。

  “按兵不动太久,这可该动动了。”

  浪潮之声,哗哗然作响,一阵一阵的,低沉而规律,彷彿亘古以来,便未曾间断过。

  在这个终年飘荡海上的小岛的几乎每一寸土地上,都可以听到这涛声,便如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能被骄阳所照耀一样。

  几乎。

  几乎便是不全然。

  在这小岛的中心,有一处地方,既听不到浪潮声,阳光也很难照入。

  那是一个很大的沼泽,浓绿的水中,隐约可以看见枯死腐烂的树木,而更多的树,则围绕著沼泽胡乱生长,遮蔽了原本应该落下的阳光。

  算算时气,在大陆之上,也该到了降霜的季节了,然而此地地处东南,四季如夏,沼泽虽照不到什麽阳光,却仍是鬱鬱蒸蒸的,蒙著一股闷热的水汽。

  一名男子坐在沼泽边一张用枯木雕成的椅子上,正自低头不知想著什麽。

  水声轻响,沼泽中央冒出了一点涟漪,涟漪不断扩大,一圈一圈的,忽的,一个人自涟漪的中央鑽了出来。

  那是一名女子,一身衣裳蓝黑相间,此时湿得透了,衣裳紧紧贴著她的身躯,更显得她纤腰不盈一握,但除此之外,湿透的衣服也让她身上其他地方更显露无遗,比如她高耸的胸脯,比如她修长笔直的双腿。

  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从水中鑽出来的这副模样,都不能无动于衷的。树干上的男人却只懒懒抬了抬眼皮,见是她,又复垂下双眼。

  女子一掠湿髮,一张还带著水珠的脸庞既姣美又冷豔,姣美处在其带笑的红唇,冷豔处在其顾盼的眉眼。

  当她看著谁的时候,谁都会被她那柔媚的笑容给迷得怦然心动,再被她眼中的狠意慑得不敢妄动。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颠倒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令人害怕的女人。

  “主人。”她徐徐的从沼泽中央向男子游去,身子蜿蜒如蛇,优雅而从容。待得游到浅处,她才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男子面前,半跪了下去。

  男子依旧没有看她,只随意问道:“事情可办妥了?”

  “这个自然,我的儿郎们,岂会令主人失望?”女子媚然一笑。

  “很好。”男子缓缓地道,“若他们失手了……”

  “我定亲手剥了他们的皮,给主人送上。”女子笑意吟吟,轻俏说道,“活活的剥。”

  男子这才抬起了一直低著的脸,望向她。

  他有一双深青色的眼眸,眼眸有些狭长,一张鼻挺口正的的脸,只是脸色苍白得仿若死人。

  但这都只使他看上去更加妖异,却对他邪气俊美的容颜丝毫无损。

  “东西呢?”他说话的声气似乎一贯地缓慢,每一个字都要拉长了声音。

  女子探手入怀,掏出了一隻匣子,双手高捧,恭敬奉上。

  男子伸手接过,掀开了匣子,只见裡头躺著一片半是透明、其上却又有五彩光芒流溢的东西。

  那似乎是什麽动物的鳞片,但比成人两手合捧还大,若当真是鳞片,却令人难以想像那动物又该多大。

  男子拿起那片东西,左右端详了许久,忽地大笑起来。

  他脸上笑得极是欢畅,却没发出半点声音。这样无声的大笑,不知为何,却让人从心底一股冷意直窜上来。

  他的笑来得突然,走的也一样突兀。他忽然就收敛了笑容,脸上连一丝残馀的笑意也无。

  “东西可拿对了?”女子媚声问道。

  “对。”男子合上匣子,问道,“如何拿到的?”

  “还不简单?”女子一笑道,“杀几个人,顺便把他们头儿也给杀了,还有拿不到的东西吗?”

  “人可杀光了?”

  “没有……”语音未落,女子妩媚的脸上登时挨了一掌。

  她整个身子都被这一掌之力击得扑跌入沼泽之中,登时水花四溅,她慢慢捂著脸回过身子来,倒不是怕丑,单单只是这一掌打得太过用力,她给打得眼冒金星,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我让你们去抢东西,你们虽抢回来了,人却没杀尽?”男子轻柔道,“传出去,人家还道我相柳是吃素的。”

  女子终于缓过了那阵疼痛,她本就跪著,此时更是伏了下去,鼻尖都已沾到了沼泽的水。

  只听她低伏在地,道:“主人有所不知,鸱族这些年虽不曾有什麽太大举动,却躲在三危山上,整理得好生兴旺。我海蛇一族虽然不惧他们,但毕竟对方佔了地利之便,因此便没能杀光。”

  相柳轻声道:“杀不完?那便是你们无能,一个一个杀下去,天下哪有杀不完的人?便是杀到自己死了,那也得杀下去,这是为什麽?嗯?”

  女子伏地道:“因为您是主人。”

  “对,我是主人。”相柳高兴地微笑,“所以我让你们去死,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死,更何况我只是叫你们杀人。”

  “是我不对,我这就派人,再去将鸱族杀个乾淨。”女子叩头道。

  “不要!”相柳冷不妨尖声叫道,他青色的眸子中杀气一闪而过,“我让你们杀人的时候,你们没杀,我没让你们杀人的时候,你们随意动手,那我就杀了你们。”

  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殷红的唇瓣,都已触著了水面。她浑身都在隐隐发抖,她明知死亡随时都会落将下来,却不敢抬头。

  相柳见她怕得厉害,蓦地又微笑了。

  “别怕,别怕,弄彞,抬起头来。”他轻声道,神态彷彿在哄著一个小孩儿一样。

  名叫弄彞的女子依言抬起头来,只是她的唇角微微颤抖,再也浮不出那抹柔媚的笑。

  “是我不好,瞧把妳吓成这样。”相柳微笑道,“以后,我让你们做事,就做得用心些,岂不是就没这些事了吗?你们就是老这样粗心大意,我还道海蛇一族,不堪大用呢。”

  这最后一句话,只听得弄彞心下慄慄。

  她连连磕头道:“属下不敢。”

  “罢了。”相柳缓缓靠回椅背上,懒懒问道,“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事吗?”

  “我的下属们在三危山上,遇到了两名女子,其中一人似是青丘狐族人,另一人,却弄不清她的来历。他们似是为了与鸱族结盟而去,在半途上,与我方相遇,动起手来,伤了我们好些人。但他们也没讨得了好去,其中一人中了毒,虽逃走了,但想来也活不成了。”

  “青丘狐吗?”相柳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眸,“小狐狸长大了,会算计了,还想著要对付我了?”

  “主人,我们眼下该怎麽办?”

  “天狼族那边有消息了吗?”

  “尚未。”

  “唉,我本来看这些小狐狸挺可爱,想多留他们些时日,谁知他们这般不乖?”相柳惋惜摇了摇头,“只得先对他们下手了。”

  西风渐凋碧树,初见青丘时,漫山的翠色,如今已成了红黄斑驳的一片山头。

  平静如一池静水的青丘,在怜奴带著赤婸回来后,便如投石起漪,不复平静。

  怜奴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她本就纤瘦的身子,此时一发瘦得可怜。她这麽静静地站著,看上去彷彿是尊一触即碎的水晶人儿,但她却仍然仰著头,平静迎视著坐在王座之上的白珩。

  白珩向来噙著微笑的唇角,此时却连一丝上扬的弧度都没有,他静静看著怜奴,道:“说。”

  怜奴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晚了一步,我们到时,鸱族已然败了。”

  “败在谁的手上?”

  “其妖术甚是独特,赤婸所中之毒,毒性也不寻常。依我猜测,当为南海海蛇一脉。”

  白珩眸光深沉,半晌不语,其后才开口道:“那麽,鸱族是给灭族了?”

  “虽给杀了个措手不及,但鸱族势大,倒也未曾灭族。”怜奴道,“赤婸中毒后,我带著她在山中躲了两日,遇上了些鸱族倖存者。”

  “还有多少人活著?”

  “三成。”

  白珩闭了闭眼,喃喃道:“三成……三成。”他睁开眼,问道,“三成中,可有王君?”

  “鸱族王君被杀,连其族中的重宝亦给抢去了。不过,少主尚在,此时想来鸱族多半会立他为新主。”

  “且慢,”白珩双眉一蹙,隐约觉得不对,“妳适才说什麽?重宝给抢去了?可听说了是什麽东西?”

  怜奴微带不解的望著他,心想即便是失却重宝,但这难道比鸱族被灭得只馀三成还严重?

  “那些人不曾多说,只说了那是从上古时代,一直由历代鸱族王君所看管的东西。”

  白珩一直藏在袖中手,隐隐握成了拳头。

  他只道相柳尚在营聚,不致这般快出手,任凭他机关算尽,终究还是算错了这一步。

  这几乎是致命的一步。

  怜奴望著他,她是头一次看到白珩脸上露出近乎挫败的神情,然而这神情一闪即逝。她眨眨眼,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白珩紧握的双拳,已然鬆开,他深吸口气,平静抬起头。

  “此事也未必全是坏事。”白珩道,“鸱族剩下三成,那代表与我青丘结盟,是势在必行之事。”

  “鸱族少主确实提过,会派人来拜会王君,共商大事。”怜奴点头道,“不过此时鸱族力弱,恐怕于大事助益有限。”

  “我难道和相柳硬碰硬吗?”白珩冷冷道,“明知必输的仗,我不爱打。”

  “鸱族若无昔时战力,于我们有何用?”怜奴不解道。

  “有没有用,端看妳怎麽用。”白珩道,“一种东西,不只一种用途。用人也是这个道理。”

  怜奴侧头细思,正要说话,却听得殿门口处一声暴喝:“什麽时候了,你们却还在这儿说这些不打紧的閒话!”

  两人望去,只见殿门站著一人,那人相貌怪异,耳配青蛇,半裸的身子上,还刺著五彩的纹路。

  正是朮夷。

  只见他大踏步走了进来,手一抬,戟指著白珩,骂道:“你妹子都要没命了,你却只顾著在这儿商讨你的大事?你有良心没有?”

  白珩沉默不语,怜奴却问道:“赤婸怎麽啦?她不好了?”

  朮夷瞪了她一眼,怒道:“若不是妳一路用香镇住她体内之毒,她老早死了。但也正因如此,毒素在体内久了,五脏六腑都染上了毒,此刻要拔毒,已然太慢啦。”

  怜奴如画容颜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亦慢慢褪去,道:“不可能,她中了毒,却能从三危山一路支撑著回到青丘,岂有回来了以后,反倒送命的道理?”

  “妳不信我的话?”朮夷大怒,“妳隻小蝴蝶,胆敢不信我的话?”

  怜奴正欲出言解释,却听得白珩的声音响起:“朮夷,你且说怎麽治。”

  他的神色居然还是那样平静。

  “毒入五脏六腑,你道是好治的吗?”朮夷道,“说不得,只能和你借些血用用。”

  “要血何用?”

  “赤婸此刻体内之血,尽已染上了剧毒,”朮夷道,“要彻底拔毒,只有将她的血彻底换过,因此便需另一人供血。然而这血也不是谁都能换的,只有与她血脉相通的你才行。”

  怜奴望向白珩,道:“王君,此事紧急,鸱族之事不如暂搁一旁,我们晚些再说也是一样的。”

  白珩却一动未动,依然静静坐在王座之上。

  朮夷勃然大怒,叫道:“你的妹子命在旦夕,你不去看她也就罢了,此刻要你的血救她的命,你竟也吝惜!”

  怜奴却知此话不然,她虽不喜白珩,但白珩对赤婸之好,那是决计作假不来的。她虽不知为何白珩在这样的关头偏把自己召来大殿议事,但她却不信白珩会不顾赤婸的生死。

  “王君,你有何为难之处,不妨说出来,咱们商议商议。”她道。

  白珩敛眸也不知思索著什麽,而后轻轻一笑。

  那个笑容与以往怜奴见过的笑容都不同,不是从容,不是笃定,不带算计。

  那个笑容,只是涩然。

  “赤婸不是我妹妹,我的血……也不能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