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像是在阐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姜易安和楼明宴认识这么久,其实重来没有互相交流过双方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 一方面是双方都忙于工作, 没有什么时间让他们去相互谈心,另一方面也是两人都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私事挂在嘴边的人。

但很多东西都是默认的,当两个人下意识在彼此靠近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留意外界关于对方的一切声音。

比如楼明宴会在知道姜易安和郁寒洲是兄弟之后, 从他们的日常相处, 以及郁寒洲偶尔提起家人时的神态推断出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因为被爱包围所以才能长成现在这样肆意不畏又自信的模样。

再比如虽然谁也没提及, 但姜易安找楼明宴咨询送画画的前辈应该送什么礼物, 楼明宴也没用表现出任何诧异或者类似于【你怎么知道我涉及这方面】的言论。

所以楼明宴反问姜易安是谁在找这幅肖像画, 而姜易安也没用追问, 并且直接给出答案时。

有些信息就已经是双方心知肚明了。

楼明宴问:“是她拜托你来找我的吗?”

姜易安摇头, 他直直看着楼明宴, 目光坦然:“是我自己想问你的。”

他解释:“你知道为什么阮尧姐要让我帮她找这幅画吗?”

这回换成楼明宴摇头了。

姜易安也没藏着:“因为她想要从我手里买走你的画, 但我不愿意让给她,她就退而求其次让我帮忙了。”

楼明宴疑惑:“我的画?”

“对, 你的画。”姜易安笑, “上次乔尔带我去你藏馆参观的时候,我看上了你的那幅画。”

姜易安手肘撑在桌上, 上身往前凑近对面的楼明宴, 笑得明媚:“我很喜欢,所以我把它买下来了。”

作为中间商,楼明宴对经过自己手的作品都很了解, 自然也知道他那副画被两位竞拍者拍到一个意外成交价的事, 但他没想到其中一方就是姜易安。

他半垂着眸注视着姜易安那双笑盈盈的眼,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大部分人在提及他曾经的作品时, 都会惋惜一下,但姜易安除了喜欢之外,甚至都没有问他一句【现在还在画吗】一类的。

不管姜易安问什么,楼明宴都是一定会回答的。

但他什么都没问。

这让楼明宴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但他直觉姜易安是在等他开口,就像往水里抛下一枚鱼饵,等着鱼儿自己咬上去。

楼明宴不由微微错开了视线。

性格使然,他没办法主动去袒露什么。

姜易安坐直,他脸上的笑丝毫未变:“楼先生画的风格太强烈了,你知道吗,我对我们公司新团出道专辑的灵感,大部分都是来自你的画。”

他往嘴里塞了小块牛排,脸颊鼓鼓的:“我最后把它放在了我的书架上,专门从我那一排唱片里给它腾了个显眼的位置呢,我每次工作累了稍微转下头就能看见。”

他说的时候仿佛还很得意,是明眼可见的很喜欢这幅画。

楼明宴被他明媚的情绪感染,跟着一起轻笑起来。

“姜先生喜欢就好了。”他说。

“当然,”姜易安肯定道,“我非常喜欢。”

刀叉碰撞碗碟偶尔会发出清脆的轻响,姜易安问:“那我需要把这幅画的下落告诉阮尧姐吗?”

楼明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在静默了片刻后反过来问姜易安:“她……是什么样的人?”

“阮尧吗?”姜易安抬眼。

楼明宴非常轻地点了下头,好奇中带着一点紧张。

姜易安放下碗筷:“你不认识她吗,她说楼先生的妈妈是她姐姐。”

“我没见过她,”楼明宴说,“我只知道我母亲有个妹妹,但是她很少提,我甚至连她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给我看过照片。她和我母亲,长得像……”

楼明宴突然顿住,他说:“抱歉,我身上也没用我母亲的照片。”

姜易安翻出阮尧的百科资料递给楼明宴。

楼明宴安静翻阅完,最后还给姜易安。

“像吗?”姜易安问。

楼明宴说:“我长得比较像我母亲。”

姜易安懂了,就是阮尧和楼明宴的母亲长相上并不怎么相似。

姜易安见楼明宴半垂着眼,视线依旧落在他放在桌面的手机上,说:“楼先生想要见一见阮尧姐吗?”

楼明宴闻言抬眸,对上姜易安的目光后静默了片刻,还是摇头道:“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

小姨这个角色,对楼明宴来说非常陌生。

只是试想自己站在对方面前,楼明宴都想不出来他能和阮尧说什么。

甚至他会有一点害怕面对对方。

如果她提起母亲,他应该怎么回答?

如果她看到他表现得很热情,他又应该怎么应对?

或者她很冷淡,对自己很厌恶呢?

楼明宴看到她,应该只会感到无所适从,局促又尴尬。

但他不可能不会对阮尧产生好奇。

姜易安将他所知道的转述给楼明宴,关于阮尧对楼明宴母亲的怀念。

楼明宴听完静了很久,才说:“我母亲很少在我面前提她的家人……”

楼明宴的母亲,叫阮羲。

在楼明宴记忆里,他童年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和母亲待在一起。

母亲很温柔,怀抱也很温暖。

她会半蹲在地上给楼明宴整理衣角,会摸着楼明宴的头说他好乖好乖,也会握着他的小手教他怎么在画布上天马行空。

每次看到楼明宴,她都是笑着的。

但楼明宴和她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因为一开始,楼明宴并不知道这个常年来家里的美术老师,就是他的母亲。

小小的楼明宴只知道他在家里好像并不受欢迎,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原配)和哥哥姐姐对他也很冷漠,并不屑于多给他任何眼神。

至于一直照顾他起居的帮佣,也不会给予他任何感情上的支撑。

即使那个时候他连话都说不明白,也知道他的存在并不被人所期待。

唯一算得上同龄人的,就是比他年长但是辈分排在他后面的侄子和侄女。

他们毫无遮掩地向楼明宴袒露恶意和厌恶。

直到他一次又一次从他们嘴里听到私生子这个词,听到他们骂他是觊觎别人家产的小偷,听到他们说他母亲不知廉耻连七旬老头的床都要上。

他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他拉着家里的佣人一个一个问过去,问她是不是自己妈妈,一直到他问到每周都要来家里一次的美术老师。

她蹲下来握住楼明宴的手,笑得特别温柔的说是啊,她是楼明宴妈妈。

小楼明宴抱着埋怨她为什么要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

说所有人都说他是私生子,他不喜欢这样,让妈妈带她走。

但阮羲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家教老师,撼动不了楼家一丝一毫,她连孩子都不能留在自己身边,又怎么能将楼明宴从楼家带走呢。

她只能温柔地替小小的楼明宴擦干眼泪,一遍一遍对他表达着自己的爱,拥抱他亲吻他。

她说她无法带楼明宴离开,但是会尽量陪着他。

后来她真的就搬回了楼家,偶尔出入楼老爷子卧室,以一个家庭教师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地留了下来。

绝对的财富面前,没有底线。

外人说她母凭子贵,羡慕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甚至无数人做着当楼家三太太的美梦。

只有楼明宴知道,她明明是可以逃的。

阮羲在楼明宴面前永远是笑着的,长大后楼明宴才知道她笑容背后都藏了什么,她本来可以不用一辈子困在楼家这座牢笼里,但就是因为年幼的楼明宴在那个雨后抱住了她的腿。

一句“你是我妈妈吗”让她抛下了所有的自尊和自爱,成了众人口中那个靠孩子在楼家占据一席之地,觊觎楼家家产的“二太太”。

楼明宴记忆中仅有一次见她落泪,是他五岁那年。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母亲嘴里听到她的家人,她摸着楼明宴小脸说妈妈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楼明宴那时候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天外祖母家横生变故,祖母和祖父意外去世,留下了当时刚上初中的阮尧一个人。

阮羲告诉楼明宴她还有一个妹妹,比楼明宴大十岁,是个活泼外向的小女孩。

那是楼明宴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小姨。

他对小姨太好奇了,总会问阮羲怎么不把小姨接过来。

阮羲说港城并不是个好地方。

长大后楼明宴意识到,母亲说的并不是港城,而是楼家。

她从内地远赴港城求学,意外踏进楼家,然后就被名为楼明宴的绳索永远地束缚住。

她不想让妹妹看到她在楼家毫无自尊的模样,也害怕妹妹被没有底线的豪门染指,她怕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妹妹。

楼明宴偶尔会看到她接到内地学校打来的劝退电话,听她低声下气地向老师道歉,她大概每个月都要飞内地一次,去处理阮尧的事。

但她从来不会带上楼明宴。

楼明宴说:“其实我曾经偷偷背着母亲给她打过电话。”

姜易安:“阮尧?”

楼明宴点头。

小姨这两个字眼对他而言太过于陌生,楼明宴根本无法说出口。

楼明宴在阮羲给阮尧打电话时偷偷背下了阮尧的号码,满心欢喜地打过去,结果迎来对方一声恨意满满的滚。

楼明宴对他人对自己的态度很敏感,即使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孩,但他立刻意识到了阮尧对他的敌意。

理智上,楼明宴是应该要和阮尧见一面的。

那是对他母亲而言,重要的妹妹。

“姜先生觉得,我要去吗?”楼明宴轻声。

阮羲是楼明宴成长过程中,唯一一个无条件给予他爱意的人。

因为阮羲,楼明宴才能健健康康长到这么大。

但同时楼明宴也一直很自责他对于阮羲的人生而言,是个累赘一般的存在。

这让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阮尧。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加害者的位置上,由衷认为是他抢走了阮尧唯一的亲人,也是他让阮羲不得自由。

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他造成的。

但这一切明明都不是他的错。

他又怎么知道他的存在对阮羲而言不是救赎呢?

包括阮尧,如果没有爱,她怎么会想要从姜易安手里买走楼明宴的画?

到这一刻,姜易安意识到,楼明宴稳定情绪的背后,是彻底的悲观主义。

他笑了笑:“如果你想见她的话,也不一定非要和她说什么,我们先远远看她一眼?”

楼明宴迟疑:“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姜易安轻托下巴,“楼先生不会觉得,都见面了,不打招呼不礼貌吧?”

楼明宴微顿,点头。

姜易安脸上笑意更甚:“她都没发现我们,怎么能算没礼貌呢,你在街上碰到的所有人你都会和他们打招呼吗?”

他明显是歪理,但楼明宴还是摇头:“不会。”

“那不就行了?”姜易安说,“你就当成偶遇,到时候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再上去打招呼,反正她也不认识你,好吧?”

“好。”楼明宴应道。

楼明宴无法拒绝姜易安,并且他自己也是想要见一见阮尧的。

他对上姜易安的眼,轻轻笑了笑:“谢谢你,姜先生。”

姜易安歪头:“谢我什么?”

楼明宴:“谢谢你……”

陪着我。

“……告诉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