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辇道增七【完结番外】>第18章 流萤

  “天冬?”

  一双眼倦恹地半睁着,映出一张通红的脸孔,不知是急得,还是被嫁衣衬得。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天冬死死地拽着这人的衣袖,声泪俱下地哀求,她慌不择路地敲开这一扇木门,面前这位神态恹恹的女子,是她此刻唯一的希望。

  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吆喝声,兵戈坠在腰间碰击的声音细碎,粗暴踹门的声音传来,惊得后院中的母鸡胡乱振翅。

  这是一处村落。

  农家生活的平和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

  开门的女子扶着门框,打量着一身嫁衣的天冬,惊慌的清秀面庞和吵嚷的搜查声无比契合——她显然就是招致不速之客的缘由。

  天冬无措地望着面前人,浑身经络像是变为了一根根燃烧着的火线,烧得她口干舌燥,“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女子扶着门框,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天冬一边被事态紧急的火灼烤着,一边备受面前人漠然姿态的浇洗,心里越发绝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听,总觉得那搜查脚步声渐近,仿佛马上就要踏在她的身后。

  “我不想回去……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她拽着那人的白色衣袖哽咽。

  那人眼睛弯出了点神采,声音沙哑,“公主殿下,”她侧过身,“进吧。”

  这屋子物件杂乱异常,墙角还有蛛网集结,不像是人长久居住的地方。那人将门合上,推着天冬到一个米缸前,这米缸大概是这屋内唯二干净的物件,另一件的干净的在米缸旁,供人安眠的木床。

  “可能会有点挤,但也没办法了。”那人将米缸上的木盖揭开,示意天冬钻进去。

  “咚咚咚!”

  猝不及防地,刚刚关上的木门又被敲响。

  “快!”女子吞咽一下,这才扬声回应敲门人,“谁啊?”

  “咚咚咚!”

  门外没有半点人声回应,只有愈发不耐的敲门声,震荡着屋内本就紧绷的气氛。

  天冬手忙脚乱地爬进米缸,刚刚落脚缸底,一层薄薄的粟米就使她不稳地半跪下去,随之木盖落下,突如其来的黑暗掺着霉味,她缩在米缸中,刚刚好。

  那人转身向门走去。距离木门还有两三步距离时,门外人便已耐心告竭,木头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声。被从外至内,一脚踹开。

  样式简单的门板,刻工粗糙,猛地向眼前袭来——

  ——华贵的红木门与窗棂猛然撞击。星临收回踹开门的脚,昏迷不醒的红衣人被他打横抱着,他踏进这间自己刚刚逃出的卧房。

  天冬跟在星临身后,对云灼解释的语气急切,“我当时走投无路,一路躲藏,接连敲开了好几家门,都被拒之门外,只有她肯帮我!她那时正被疫病折磨,按说寻常情况便已是勉力应对,何况是官兵盘问。”

  “你此前从未提及和亲一事。”云灼步至桌椅处坐下,拉出一把圆凳给天冬。

  天冬在那把圆凳上坐下,恰好坐进月光斜打入室的银辉里,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面如金纸,“后来事态演变到无法控制…这着实不是什么值得详谈的经历,但是!公子,公子,”她连声唤了两遍,“我相信她,她不会无缘无故杀唐元白。”

  星临已经将那红衣人安置在床榻上,他看着这人额间一枚燕形花钿,是徜徉天际的振翅模样,殷红如血。

  “她叫什么?”云灼问道。

  “她告诉我的……应当不是真名,”天冬道,“她说她叫流萤。”

  “流萤。”

  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单衣,鬓角残留冷汗涔涔的痕迹,任天冬惊魂不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将自己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流萤。”

  她将手中的木盖往旁边一放,朝天冬轻轻一笑,“他们都走了,可以出来喘口气了。”她伸出一只手,将天冬扶出米缸。

  天冬道谢的话还没出口,甫一碰触流萤的手,一股异常的高热便顺着相触的皮肤传递过来,刚刚她急忙之下慌了心神,一副心思全扑在自己的安危上,此刻才察觉到流萤轻微颤抖的身躯,她一把反握住流萤的那只手,“你怎地烧得这般厉害?”

  流萤那只汗津津的手,这时瘦骨嶙峋,比生来病蔫蔫的天冬更显孱弱。

  天冬的视线试探地转回流萤面上,只见流萤鼻下一道如注鲜血。

  “好贴心。”流萤将手从天冬掌中抽离,伸手抹了一把鼻下鲜血,向后仰倒在那张木床上,抬起手,张开,看着自己指间的血,“这几日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

  天冬愣愣地,“你去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没用。”流萤仰面躺着,长发四散在床铺上,灿烂阳光从窗户斜射入内,赋予她一层虚假的好气色。

  天冬看着那被温暖润泽的侧颜,尚未细细端详,发觉流萤的耳朵处也涌出一抹血色,她当即惊愕。

  流萤在自己的耳侧摸过,指尖放在自己眼前,平静地用食指与拇指将湿润血色轻捻,“可能没几日好活了。”

  “不会!”天冬对救命恩人夸下海口,“我知道哪里有好大夫,我带你去,定能医好你的病。”

  “带我去你好不容易逃出的地方看病吗?”流萤就着鼻腔里的腥甜气息哈哈笑着,真实的笑意冲淡了几分病色,“认真的吗?公主殿下。”

  天冬没跟着流萤一起笑,只认真地看着她。

  见流萤神色一凛,沾血的食指竖于唇前。

  “又有人来了。”

  天冬心中咯噔一下,凝神细听,果然有敲门声在笃笃作响。流萤又把她塞进米缸,用衣袖胡乱抹去面上血液,步至门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门外只有一个兵卒,披肩带甲,腰间佩刀,不同于第一次搜查时例行公事的凶狠面目,他倚着门框,“方才见你,便觉得眼熟,现在想起来了。”

  天冬顺着木盖的缝隙,看见流萤扶在门框的手指收紧。

  兵卒逼近一步,一脚迈过门槛,“这不是凝香苑的头牌吗?前段日子,还得花不少钱听你弹曲儿,怎地如今在这乡村野地里……”他望了望屋内,“一个人?”

  流萤答非所问,“官爷不急吗?那公主要是找不回来,上头恐怕要怪罪的吧?”

  兵卒嗤笑一声,“用不着你担心。那副病秧子模样,要是和亲途中病死了,我们也没办法不是?”随之他又上前一步,已然完全进入屋内,他反手将屋门关上。

  流萤避无可避,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下一秒却陷入天旋地转中——兵卒揪住她的衣领,提着她一身病骨便将她扔到床上。

  昔日一掷千金才触到的活色生香,今日白捡,兵卒一步连着一步,靠近木床,直至粗粝手掌印上冷汗迭出的脖颈。

  发霉的黑暗中,天冬瞳孔骤缩,巨大恐惧中勇气竟也在暴涨,她抬手,抵住木盖,掀起头上遮蔽——

  ——她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刹那,一大泼液体迎面飞速袭来——溅了她满头满脸,温热的,腥甜的,鲜红的血液。

  天冬睁开眼睛,见兵卒脸上还残留着笑容,脑袋顶部嵌着一把柴斧,卷了刃的刀锋直达他的眼眶,这使一颗平庸的脑袋迸射出非凡的血花来。

  兵卒倒下,倒在流萤身侧,露出他身后的佝偻身影来,花白头发,已至垂暮之年。

  那人高举的双手还未落下,气喘吁吁,身体脱力似的来回摇晃,她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地摸到床边,颤抖的手安抚地拍在流萤的肩头,“阿萤啊,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

  流萤勉强支撑起身体,抱住佝偻身影,剧烈咳嗽了起来。

  那兵卒横死的血液不仅溅了天冬满头满脸,更多的落在了流萤身上,将她的白色单衣染得鲜红一片,殷殷血色如同她今日所穿的红裙。

  星临盯着那与天冬话语中完全重合的红色衣袂,那边天冬的讲述已至尾声,“我与流萤和婆婆,一同将那兵卒尸体找了处山林,埋了,风声过后,我便与她们二人告别,离开了杏雨村。”

  星临冷不防地开口,“自那以后,你有再见过这二人吗?”

  天冬摇摇头,“时隔五年之久,今晚才是再相见。”

  “流萤姑娘见到了,婆婆不是还没见到吗?”星临侧目觑着墙壁上黑洞洞的石室通道。

  一声尖锐急促的笑,自通道深处传来,炸开在三人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