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虽然对于这个突发的小插曲虽然颇感古怪,但是在金钱和霍扬的双重“诱惑”下,他依然每天都奔波于打印店和医院两头,以至于阿婆看着每日早出晚归的阮秋,不由得心疼地劝起他来:“小秋啊,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阮秋拿着毛巾揉搓着自己的短发,对上镜子里自己眼下有些泛青的眼圈,用手指轻轻揉了揉,仿佛这样就能让黑眼圈消失似的,然后朝着阿婆露出一个笑来:“我、我没关系的。”

  阮秋并没有撒谎。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旧巷子来到这座北方城市的时候,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比现在还要辛苦。

  他在嘈杂的市场隔间里睁开眼,掀开帘子看见的是杀鱼的夫妇一地的血水与那些密密麻麻的鳞片。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打过多少份零工,一天要在这座小城里辗转多久,只记得那时候自己的鞋是很容易穿坏的。他捏着票子站在批发处理的地摊上,买最便宜的鞋,晚上在临时搭建的棚里入睡时,在民工熟睡到震天的鼾声里,他在昏黄的电灯泡下,才看到疼痛到麻木的脚上是触目惊心的血泡。

  他吃了教训不敢再买廉价的鞋,因为省下的这些钱反而浪费了他更多的时间。他瘦弱,没有其他人那样使不完的力气,便尽可能地做得更好。

  他晚上入睡并没有那么困难,往往是一天做得太累,梦里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片空白,偶尔才会做一些阮秋连想都不敢想的梦。

  他习惯吃苦,习惯受累。也习惯在他人白眼里讨生活。

  他觉得挺好的,这个世界还愿意给他留一扇窗户,给他留一个做美梦的夜晚,教他如何在梦里弥补那些痛苦。

  阮秋早就习惯了。

  只是到现在唯一还不能习惯的,是与他从前三年生活里突然偏轨、突然闯进自己人生里的霍扬。

  他感觉自己的一切努力在霍扬的面前,就好像彻底清了零。

  阮秋总以为自己已经逐渐成为一个社会人,他已经开始赚钱,已经开始履行阿婆将自己捡回家,他坐在阿婆脏兮兮的躺椅上郑重许下要给阿婆养老的誓言。

  可是看到霍扬的时候,他便总能想起无数个夏夜里,有一双宽大的手掌,牵着他,闯进芦苇荡。

  那时候的水真的很清澈啊。

  阮秋想,栓在岸边的木船,藏在霍扬手里原本盛着金平糖现在盛着萤火虫的透明瓶罐,和天上一弯皎洁的月亮。

  “你知道刘教练吗?”

  两个少年依靠在船边说起悄悄话来,霍扬趁着萤火虫的微光,拽了根狗尾巴草随意地编着。他低着头,但是却难掩脸上的兴奋,“就是那个来学校里选拔的。”

  阮秋想了一会,才记起从前不久霍扬就一直略带着兴奋的语气和自己聊起过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他话里的“刘教练”是哪一个。

  他很为霍扬感到高兴,因为阮秋知道,没有把握的事情霍扬一般不会开口,像现在霍扬这样正式地向自己提起,阮秋便知道十有八九,霍扬想要实现的事成了。

  阮秋看着从霍扬手里变成来的狗尾巴草小狗,不由得由衷地笑了起来:“那、那你、就要去省队啦?”

  “应该吧。”

  霍扬把狗尾巴草小狗放在阮秋的手里,在月光下看着阮秋露出一个笑。他的面容虽然继承了他母亲的锋利,显得有些阴沉,但来自父亲眉眼里的俊雅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一点,让他在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魔力。

  他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那块儿童手表来,轻轻地摩挲着表面,像是说给阮秋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等我回去……”

  后面的话阮秋有些听不太清了。

  那时的他依然沉浸安静祥和的夜里,看不到那些黑色的梦魇在自己和霍扬的身后,正一步又一步地逼近。

  阿婆的声音依然在喋喋不休,将阮秋从记忆里拉出:“小秋啊,你听点话,买点好吃的补补?怎么老觉得你又瘦了?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不行……”

  阮秋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个明亮安静的月夜像是从指缝里溜走,睁眼便觉得雾气消散,只留下他孤身一人站在现世的原地。

  他笑着看向阿婆:“好、我、我都听奶奶的。”

  *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段樾来到阮秋的店里。

  和从前时候的段樾看上去不太一样,现在的他看上去很疲惫。

  阮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匆匆忙忙地起身找出段樾留在店里的杯子,拿出暖壶给段樾倒上茶水。

  对方却摆了摆手,只是把一沓纸推到了阮秋的面前。

  阮秋不解,但等他低下头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神情不由得也跟着凝重了。

  段樾带来了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查完了。”

  段樾神情很平静,“是霍扬找的人,帮你放在论坛上的。”

  阮秋愣了又愣,手上的纸页本来很薄没有多少重量,但在听清段樾说的话后,阮秋只觉得这些纸页好似有千斤之重。

  他下意识地便是否决:“不、不可能。”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手里被段樾打印出来的“证据”,一种荒谬的矛盾感油然而生。

  会不会是重名?或者,是不是段樾弄了个乌龙?

  霍扬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做这些事?

  段樾目光深深地看着阮秋:“不仅如此,那天送到店里的摄像头,你拨过去的那个电话,也是霍扬的舍友接的。”

  “什、什么?”

  “他对你挺上心的。”

  段樾脸上虽然挂着如常的温和笑意,但阮秋怎么都不觉得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不过,我倒是能猜测出他的意图。”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什、什么意图?”

  段樾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阮秋的问题。

  阮秋觉得段樾看上去似乎不是很高兴,但阮秋想不出所以然来,翻来覆去把“证据”来回看了一会,又有些羞于启齿地问:“那、那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你说。”

  “霍扬他……”

  阮秋的脸不自知地红了,“他……他有女朋友了吗?”

  这句话几乎用光了阮秋所有的勇气。

  可是这个问题让他每晚都辗转反侧,他心里虽然有隐约的答案,但他实在不敢那么直接地向霍扬求证。

  他能站在霍扬面前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在霍扬面前问出这样剖露心意的问题。

  段樾深深地看了一眼阮秋,那眼神里是阮秋看不懂的复杂。他似乎想直接问些什么,但是很快就忍住了。

  他说道:“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不、我、那个……”

  阮秋在段樾近乎逼问一样的目光下,整个人都变得混乱起来,本来就不流畅的话语现在变得更加磕绊,“我、我和他——”

  段樾静静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我、我不认识他。”

  阮秋终于将憋着的最后一句话顺利地说出,甚至脸都因此变得微微有些发红,“我、我只是、有些好奇。”

  段樾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浮现一点很古怪的笑,这是一种让阮秋感到不太舒服的笑,或许是因为这个笑和段樾平常示人的样子大不相同,带着些隐隐约约让人不适的压迫感。

  他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好奇我?”

  阮秋被问愣住了。他抬起头,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段樾,但看了半天也没能从他的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他试探着、小心翼翼着开口:“那、那学长有、有女朋友了吗?”

  段樾的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没有。”

  他还想再顺着说些什么,却看到阮秋那双望向自己、显然还希冀自己继续说下去的眼睛。

  段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阮秋虽然乖乖地问了这个问题,但实际上心还挂念在上个“霍扬”的问题上。

  “我不知道。”

  段樾很平静地开口,又像是很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听说追他的人挺多的。不过说回来,像他那样出身背景的人,也很难没有吧。”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半天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表情僵在脸上,眼睛里的失落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段樾看的很清楚,他勾了下唇,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中午要一起去吃饭吗?路对面开了家川菜馆,口味还挺正的。”

  阮秋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等段樾戳了戳他,他才恍然从失落里抽出身来,低着头有些勉强地开口:“哦、我、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去——”

  “霍扬的身体还没好吗?”段樾看起来很担心地开口,“他练体育的,身体素质应该挺好的,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好呢?”

  阮秋老实地说道:“他、他肠胃不好。不、不能吃辣椒。”

  “是吗。”

  段樾眯了下眼睛,很快又像以往一样笑着说道,“我们的口味倒是很一致,都很喜欢吃辣。今天中午要不要去试试看?”

  “不、不了。”

  阮秋拒绝了,“谢、谢谢学长。”

  他今天已经答应霍扬,要给他做葱油面。之前爽约过一次,霍扬就很不高兴,这次他得信守承诺才行。

  “他还在要求你去给他做饭吗?”

  段樾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又重新变得微微有些发冷了,“小秋,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拖着病不好,是对你有所图谋。”

  “图谋?不、不可能。”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摇了摇头垂下眼睛,“你、你误会了。学长,我、我不值得、被图谋的。”

  阮秋想,霍扬这样对自己,大概也只是觉得耍自己好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