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樾静静地看了一会阮秋,没有再说话。

  片刻后,他对着阮秋重新露出一个堪称到毫无破绽的温和的笑:“那这个周末可以吗?你先去给他送饭,然后我们一起去尝尝那家新开的川菜馆。”

  段樾本以为阮秋一定会答应自己,却怎么也没想到阮秋竟然面露难色。

  阮秋想了想,看着段樾很为难地开口:“学、学长,我和霍扬约、约好了,要——”

  “他总不能这样霸道,每天都这样限制你吧?”

  段樾微笑着开口,“你们不过是雇佣关系,你和他说一声不就好了?”

  阮秋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和霍扬确实如同段樾所说,只是普通的雇佣合同关系,霍扬确实没法限制自己。

  但阮秋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段樾,自己……其实是自愿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周末我来接你。”

  段樾以一种温和的口吻不由分说地定下了,“你也该吃点好的了。这几天瞧把你忙得,脸都瘦了一圈。”

  阮秋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应了一声:“哦、哦好、好吧。”

  阮秋其实本来没觉得这件事会特别难办。

  因为他觉得,虽然霍扬看上去确实不像个容易说话的人,但至少在阮秋看来,霍扬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所以当阮秋做好充足的准备,在霍扬吃完阮秋亲手做的葱油面,并在自己端上一盘用霍扬最喜欢的爱心模具做成的水果拼盘后,他看着霍扬彰显着心情还不错、微微上扬的唇角,小心翼翼地说了周末中午自己不能和霍扬一起吃饭的事。

  阮秋没想过霍扬的反应会那么大。他其实以为霍扬并不太在意自己去和谁吃饭,或者去哪里吃,顶多可能追问几句,便能点头。

  但事情和阮秋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霍扬正低头吃着水果,听见阮秋的话,手里捏着的塑料叉子在他绝对的力度下微微有些变形,脸上的表情虽没怎么变,但阮秋很清晰地听见他冷笑了一声。

  “段樾吗?”

  霍扬说道,“你要同时做两份饭吗?”

  他说话的时候,手里却没有闲着。

  他手里的那块苹果在果盘里被霍扬蹂躏得不像样子,但霍扬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它,然后慢慢地用塑料叉将它分成更细小的块,动作甚至带了点阴恻恻的感觉。

  “不、不是。”

  阮秋立刻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段学长、他、他带我出去吃。”

  “……是吗。”

  霍扬接着问道,“去哪里吃?”

  阮秋老老实实地把那家川菜馆的地方告诉霍扬,他本以为霍扬会不同意,或者又会说些其他的,却怎么也没想到霍扬只是捏了捏眉头,便很轻松地开口:“好,正好那天我也要出院。”

  阮秋瞪大了眼睛:“是、是吗?你、你已经好了吗?”

  “嗯。”

  霍扬深深地看着阮秋,答非所问道:“我有礼物想送给你。”

  他把果盘放到了一边,拉开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包裹,示意阮秋来看。

  阮秋愣了一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接住了霍扬手里沉甸甸的包裹,他才低下头,发现比自己想象里的还要重。

  他在霍扬的目光里慢慢地拆开,阮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直到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一角,阮秋才发现里面装的原来都是书。

  霍扬鼓励这开口:“打开看看?”

  阮秋打开最后的封口,看见那厚厚一摞的教材封面,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他垂着眼睛,手不自觉地攥紧,声音也不自知地微微发颤:“……你、你是什么意思?”

  阮秋没由来地觉得浑身发冷。

  他当然知道霍扬的出发点是好意,可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痕却总是让他下意识地迁怒于旁人。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想要完成学业……”

  “我、我没有说过这种话!”

  阮秋打断了霍扬,但他自己也感受到自己情绪上的不对,又匆忙地道了歉转身便想走,霍扬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沉稳镇定,“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你说过这是你的梦想。”

  “还是说,你又和从前一样,在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你、你、记错人了。”阮秋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他轻微地喘息着,用尽全力想要挣开霍扬的手,“放、放手……”

  霍扬静静地看着他,果真听了阮秋的话,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阮秋没想到霍扬真的放开了,失去力道的他踉跄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钥匙转身便走,霍扬的声音却在他身后传来:“你不拿上这些书吗?”

  “不、不拿了。”

  阮秋低声道,“谢、谢谢你。”

  他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还是强撑着转过身。这时候霍扬才看见阮秋的眼睛已经红了,一汪泪在眼眶里悬着,声音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轻微哭腔,“我、我已经用不到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霍扬却只觉得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沉,上前突然抓阮秋的手臂:“什么意思?为什么说用不到了?”

  一刹那间霍扬的心头掠过了无数个不好的猜想。

  为什么会用不到?阮秋虽然在高中的时候就辍学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重新高考完成学业。

  难道是这三年里,还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什么事情?

  霍扬心中的戾气已然越来越盛,手里捏着阮秋胳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阮秋别过脸不去看他,在这样的僵持下,阮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里的泪滚落下来,低声开口:“我、我已经没有学籍了……我没办法再……”

  “我再也没办法……回去了。”

  霍扬的脸木了一下。他先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本以为阮秋会说出什么“噩耗”来,但霍扬怎么也没想到阮秋说的会是这个。

  他愣愣地看着哭得伤心的阮秋,皱了下眉头。

  如果霍扬没有记错的话,没有学籍是可以正常高考的。

  这也正是霍扬选择给阮秋买习题册和教材的初衷。

  可是,为什么阮秋哭得这样伤心?

  霍扬这时候才意识到,阮秋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张了张嘴,刚想告诉阮秋,但看了看在自己怀里,被自己触及到伤心事而哭得不能自已的阮秋,只露出一个可爱的发旋,霍扬的嘴又悄无声息地闭上了。

  霍扬的手有些僵硬地抬起来,怀里的人是他太过珍视的存在,以至于他在这种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怀里的人。

  他在阮秋看不见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僵硬着变幻了无数次,最后手才变得自然而然地落在阮秋的背上。

  阮秋被巨大的绝望所裹挟。

  他无比清晰地听着他高中的班主任是如何和自己的舅舅舅妈说着,办理休学后学籍只能保留一年。

  阮秋坐在一墙之隔的地上,抱着头无声地哭泣。自父母去世后,舅舅和舅妈是他的法定抚养人,虽然阮秋是拾荒的阿婆捡回去抚养大的,但是办理休学手续却只能由他的舅舅和舅妈来办理。

  其实也好。

  阮秋自我欺骗着告诉自己,舅舅和舅妈本来就不想让他读书,他们听到这些话无所谓,若是让阿婆听到这些,只怕阿婆会为他难过。

  他怎么不想继续读书呢?可是他没有钱,阿婆也没有钱。舅舅和舅妈办完休学手续后就扬长而去,只留下阮秋呆呆地坐在原地。

  那天他直到坐到天色漆黑,他才从冰凉的地面上僵硬地站起身,毫无所觉地走回到自己和阿婆住的棚子里。

  班主任说的话阮秋都听到了。

  他知道,自己此生重新上学,像和霍扬他们那样出现在大学校园里,已经是此生无望了。

  他不是没有偷偷买过高中生的书和习题。有时候阮秋推着自己买东西的车子经过高中校园时,还远远地眺望着黑夜里他们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幻想着自己也坐在教室里学习。

  霍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没法再实现这个梦想。

  他送给自己这些书……不过是又想要捉弄自己。

  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爆发。阮秋知道,霍扬就是想看到自己像现在这样,失态地流下眼泪,痛苦地哭出声来。

  阮秋其实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有怨恨过这个世界,可这一刻,他突然好恨为什么要让自己遇见霍扬。

  哪怕是谁来嘲笑我都好,哪怕是谁来羞辱我都可以……可是,阮秋最不希望这个人,是从前那个替自己出头,把所有风雨挡在背后的那个少年。

  “放、放过我吧。”

  阮秋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他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泪,而是直直地抬起头去看霍扬,“别,别再这样戏耍我了……我、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霍扬本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着阮秋的后背,想让他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但在听到阮秋的最后半句话时,神情却倏地冷了下来。

  但也只有一瞬,霍扬便又重新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低声说道:“哭什么?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没有学籍一样可以参加高考吗?”

  “什、什么?!”

  阮秋整个人都怔住了,又惊又异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霍扬,仔细揣摩半天他面部的表情后,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你,你又在骗我。”

  霍扬失笑,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在浏览器里打下刚才自己说的话,将搜索结果拿到阮秋面前:“你自己看。”

  阮秋的眼里还都是泪水。他抬起手用力地擦了擦,可是眼里的泪还是模糊不清着让他看不清霍扬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的字。

  霍扬拿出纸巾贴心地帮阮秋擦去泪水,将屏幕上的字读给阮秋听,最后边看着阮秋那从不敢置信到难掩欣喜的侧脸边轻声开口:“这下总该信了吧?”

  阮秋从大悲到大喜变化得实在太快,以至于他眼前一阵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班主任一向喜爱自己,于是阮秋对他的班主任说过的话深信不疑,也从来没再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现在回想过来,说不定只是班主任舍不得自己离开,想以此来恐吓阮秋的舅舅和舅妈,想让他们支持自己去完成学业而撒下一个谎。

  阮秋被巨大的喜悦所砸中,感觉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力气,像是软脚虾一样,好在霍扬眼疾手快地捞住阮秋,才不至于让他摔倒在地上。

  “谢、谢谢你。”

  阮秋犹如自己还在梦中一般,如同梦呓般开口,“那,那我岂不是……”

  “嗯。你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霍扬轻笑了一声,揉了揉阮秋的头。他望着阮秋的脸,想起刚才矢口否认的阮秋,又别有深意地开口,“那刚才是谁在我的面前,又撒谎想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