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慢慢地低下头。

  他的唇抿得更紧了些,仿佛这些就可以消除他内心极度的不安似的。

  后面霍扬又和他母亲说了几句,阮秋没太听清,他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外界的声音好像都听不到了一样,直到霍扬皱着眉,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手机,轻声唤他:“阮秋?”

  阮秋这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霍扬的眼睛,又像是触电一般躲过他的视线,勉强维持着脸上的正常表情:“哦、哦,我先走了……”

  “不是在说你。”

  霍扬看向阮秋,“她说的是我另一个朋友。”

  阮秋呆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霍扬在说什么。

  ——霍扬在向自己解释刚才的那通电话。

  脸瞬间又热了起来,暖融融的感觉从手和脚慢腾腾地传到全身,霍扬随口的一句解释,就让阮秋冻僵的血液重新快活地流淌起来。

  他刚想抬起头和霍扬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觉得难过起来。

  霍扬的母亲没提起自己,还是因为不够格吗?

  还是说,在霍扬甚至霍扬的家人眼里,自己连朋友也算不上?

  阮秋刚刚流淌起来的血液又重新停下了,这个突然的猜测又是一团浸足了水沉甸甸的棉花,堵在他的心口,无数想要喷涌的血液凝滞着,带来绵密而又艰涩的疼痛。

  ……

  算了。

  阮秋想,能做朋友就很好了。自己没奢望太多。

  他曾经,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霍扬了。

  现在能见见面,能说说话,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样的现状,好像、好像就已经很好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难过常常来源于贪心和欲望。他得到了一点点,便总是想要更多。

  一开始他只是祈求那个帮过自己的英雄愿意将目光投向自己,再后来,他便希望那道目光能永远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变本加厉地,他甚至希望那道目光,只看向自己。

  三年前就已经证明这是错的了——

  “是许磊。”霍扬的声音突然响起,瞬间将陷入不安泥沼的阮秋重新拉回了现实中。他看向阮秋,微笑着说道,“你应该记得他吧?”

  阮秋还没从自我厌弃和自我怀疑里抽出身,许磊这个名字他愣了半晌,缓慢地眨了眨眼,才突然想起在旧巷子口那群蹬着山地车争先恐后的少年里,有个剃着寸头肤色黝黑,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看上去很憨厚的,就叫许磊。

  “哦、哦许磊。”

  阮秋呆呆地说道,片刻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瞬间有着惊讶的喜悦,“他、他也考上了?和你都在A大吗?”

  霍扬笑了笑:“对。”

  他看了一眼阮秋,“我还以为你都知道的。”

  阮秋没有说话,心里却突然浮现起一点古怪来。

  之前的自己一直沉浸在和霍扬重逢的不安和喜悦之中,竟然一直忘了一件事:霍扬怎么会在A大?

  他不应该在——

  记忆犹如雪花噪点一般朦胧得模糊不清。

  阮秋记得霍扬坐在自己电车的后座上,许磊绑着个头巾一手举着个冒汗的啤酒罐,一手控着山地车的车把,他们三个人掠过拥挤的旧巷,穿过另一条平整的新巷,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快活地在夏夜里飞奔。

  新旧巷子口外有一个大古井,那儿离许磊的家近,他利索地从井里吊上一个大木盆来,把里面早就提前冰镇着的西瓜拿出来。

  霍扬把他打的用塑料瓶装着的散酒从车筐里拿出来,阮秋则拿出自己洗干净的一大块布,仔仔细细地铺在地上。

  许磊在旁边笑话他:“阮秋,你真跟霍扬的小媳妇一样!”

  阮秋红着个脸,想要辩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霍扬则站在他面前,轻轻握了一把阮秋的手,白了许磊一眼:“他脸皮薄,你别逗他。”

  “你俩还没结婚呢!”许磊立刻跳脚,“这就不要朋友啦?没人性!没天理!”

  他从自己的户外背包里抖落出一地的吃的,仔细用油纸包好的两大袋子,一袋子锅盔一袋子糍粑,糍粑里混了黄豆粉和红糖浆,许磊和霍扬两个人说着话,阮秋便笑着低头,把许磊带来给他俩解馋的吃的一一分开,把糍粑分开,许磊喜欢黄豆粉的,霍扬喜欢甜一点的,便给他那份多放了红糖浆。

  许磊带来的吃的实在是太多了,冷吃兔裹着深红热辣的干辣椒,洒上油香油香的白芝麻,兔肉饱满鲜香,阮秋一打开袋子,馋嘴的许磊便立刻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全部吞下。

  “你这得是几天没见荤腥了?”

  霍扬很嫌弃地皱眉,很熟练地离许磊远了一点,捧着阮秋给他分出来的红糖糍粑慢慢地吃,“吃慢点,没人和你抢。”

  “你懂个屁。”许磊疯狂吸入着另一碗甜水面,这时候才发现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自己却不动的阮秋,有些奇怪道,“小秋子,你咋个不吃?”

  阮秋还没来得及开口,霍扬却先站起来了。

  他看了一眼吃得满脸油光的许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他的山地车,朝着旧巷的方向蹬上就走!

  “你干什么去!”许磊吓了一大跳,大叫道,“这可是我新买的车子!”

  霍扬消失的那一会,是阮秋屈指可数的,和许磊单独相处的空间。

  阮秋看着吃得狼吞虎咽的许磊,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说话。

  但许磊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像是逗他一样:“小秋子,你知道我们集训的地方在哪吗?”

  阮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霍哥他可真行,把你给藏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我们哥几个看到把你给吞了是吧。”许磊猛灌一口啤酒,“说实话,我是真的羡慕他。我们集训队里这么多都是从小练到大的,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居然能被省队的教练看中。”

  阮秋默然不语。

  “不过霍哥够讲义气的。”

  许磊撇撇嘴,“我他妈三天没吃辣了,就缝个几针这么点子的屁事——”

  “啊?”

  阮秋瞪大眼睛,“你、你受伤了?”

  许磊满不在乎地把自己膝盖上的伤口给阮秋看了看:“嗨,训练的时候受伤在所难免嘛。再说,就这点小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止老子吃辣。”

  阮秋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

  他小声地劝阻道,“要、要不、还是先别吃了……”

  “那可不行。”

  许磊摇了摇头,脸上浮现起一点奇异的笑,“咱俩没见过几面,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别看霍哥天天冷冰冰的,集训的时候把你的照片捧着像个宝似的,你俩耍朋友,那可真是……”

  阮秋“啊”了一声。

  他这才意识到之前借给霍扬的表单上自己莫名其妙失踪的一寸照是去了哪里。

  “统招不好考啊,我家花的钱也不少了。”

  许磊像是有点伤感,“要是考不上,那可真是……”

  阮秋正想说些什么,骑着山地车飞奔而来的霍扬终于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许磊眼尖,只消看了一眼就认出霍扬手里提着的是什么,刚才的伤感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又变回那个呲着牙笑的少年。他看着霍扬挤眉弄眼:“好嘛,这是要开私灶啊。”

  霍扬干脆不理他,只是走到阮秋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趁着清朗明亮的月光,阮秋看见那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抄手,淋着厚厚的红油,撒上一把油香的白芝麻和翠绿的葱花,闻着香气就让人食指大动。

  霍扬道:“你喜欢吃。给你。”

  许磊看不得这些小情侣的恩爱,立刻被戳到痛处了一样叫起来:“好嘛好嘛!我都要走了,你俩还这样对我!”

  阮秋还傻乎乎地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热腾腾的抄手,突然听到许磊这样说,不由得疑惑地抬起头来。

  “别听他的。”

  霍扬揉了下他的头顶,无情地揭穿了许磊的真面目,淡淡开口,“他只是去省城密闭集训,又不是不回来考。”

  许磊恼羞成怒:“你个瓜娃子敢这样说老子,小心老子让你进不了国家队!”

  ……

  阮秋记得那口古井里沉着那晚明亮的月亮,他和霍扬一起送走了要准备参加统考的许磊,祝福他一定能心想事成。

  许磊考上了A大。他确实是心想事成了。

  可是霍扬……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阮秋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从病房里离开了。

  霍扬帮他找来的那些人询问阮秋是放在店里还是放在哪。阮秋想了想,让他们帮自己把书先放回筒子楼。

  他又回家跑了一趟,等回到店里喘口气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不过好在店里业务也不算太忙,本来自助打印就占大头,现在又在霍扬的帮助下安装了摄像头,更是可以直接当甩手掌柜。

  阮秋接到的几个内页设计的单子也算简单,他处理好这一切,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然后抱着茶杯看着外面的夕阳发呆。

  大学城里的学生快放假了,前几天来打考试资料的特别多,这几天像是正在考试,要么收拾着行李要么就在备考,店里的人也变少下来。

  许多刚考完的学生从大门口,三两成群的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等着他们的车,热烈地讨论着哪个老师捞人捞得广泛又精准,哪家酒吧的氛围好,吃完火锅还是烤肉正好顺道去蹦个迪。

  红绿灯处人来人往,人声、鸣笛声、公交车到站的提示声,学校里的喇叭点放着一首阮秋从来没听过的风格有些狂野炸裂的歌。

  阮秋出神地望着这个热闹的世界,在夕阳的日落里,感受着手里那滚烫的温度。

  他怎么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自己和霍扬,会在A大再见呢?

  阮秋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想起三年前的霍扬在月色下飞扬的神情,想起刚才霍扬随意提起时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缩在自己柔软的椅子里,迷迷瞪瞪想了很久,如同生锈的机械地一般等到自己打印店的营业时间截止。

  终于,阮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打开了自己手机上的日历,在这个周日加上了一个鲜红醒目的提示。

  等周末再见面的时候,问问霍扬吧。

  阮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