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樾来接阮秋去吃午饭的时候,阮秋正对着一台机器,噼里啪啦非常费力地打着字。

  那键盘一看就很久了,阮秋店里自助打印的机器配的键盘和鼠标都是比较新的,就衬得阮秋手上的那套鼠标和键盘更破旧了。

  段樾一进门就听见两个玩偶发出声音:“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他诧异地抬头,看见一只缅因猫玩偶和一只垂耳兔玩偶用红绳拴着吊在门口,晃来晃去。

  “这是你新买的吗?”

  段樾看着那两个憨态可掬的玩偶,失笑道,“还挺可爱的。”

  阮秋听到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着段樾站在门口逗弄那两只玩偶,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我买了不织布,塞了珍珠棉,再、再把感应器放进去……”

  段樾端详了一会没说什么,目光却落在阮秋的屏幕上,有些好奇:“你在忙客户的单子吗?”

  这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问题,阮秋却像是吓了一跳,立刻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关掉那个页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没、没什么。”

  段樾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皱了下眉头:“又是霍扬?”

  “不、不是。”

  阮秋摇了摇头,“我、我在看论坛。”

  段樾看了他一眼,依然有些怀疑:“真不是霍扬?”

  “真、真不是。”阮秋硬着头皮开口,“我、我在写经验贴。”

  他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调出自己的页面给段樾看。

  上面分门别类的介绍了许多种打印的机器,先是介绍了最基本的彩色机、黑白机和激光机,下面附上了许多机器的型号和品牌的相应性能,又详细地列出优缺点。下一页则是介绍了雕刻、喷绘、蓝图和贴胶用到的机器,这个篇章只写了一点,段樾猜测应该是因为现在阮秋的打印店还没能接触到更多的种类。

  段樾又翻了一页,发现阮秋甚至连保险的种类都写了上前,不仅推荐了几种适合给机器保的险,还详细指出了相关的利弊。

  段樾越看越心惊,因为这里面所整理出的干货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对阮秋的了解。

  因为打印图文店算是创业里最简单的一种,风险比起其他创业来说也比较低,以至于段樾从没想过还有这些门道在其中。

  可是……

  段樾不太确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没记错的话,阮秋似乎也没有开多久,这些经验,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我、我之前跟着师傅、做过一段时间的学徒。”

  像是看出了段樾心底的困惑,阮秋说道,“我、我想通过这个经验贴、吸引到一部分、投资。”

  段樾问:“你要做什么?”

  阮秋的脸上有些发热。他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还是把自己早就做好的一张蓝图拿了出来。

  段樾惊了一下:那是一张A大的学校地图。

  如果只是一张单纯的地图的话,段樾自然不会这样惊讶,他惊讶的是,上面做了极其细致的区域划分,学生的作息阮秋摸得是清清楚楚,甚至连户外的体育课几点开始几点结束都做了详细的图表展示。

  “我、我打算在这里、还有这些地方、都投放自助打印机。”

  阮秋指了指图表上几个被他用红色重点画出的地方,对段樾开口,“我、我目前是这样想的。”

  段樾仔细看了一下,A大的校园并不小,如果按照阮秋设计的密度投放下来,至少要十万左右。而现在的阮秋只怕是连十分之一拿出来都费劲,也难怪他想要另辟蹊径,把希望寄托于论坛上。

  “要不去找你的师傅问问?”

  段樾没有对阮秋的构思想法发表任何意见,他选择了向阮秋提供可行的方案,“或者一台一台的在学校里进行放置。”

  “不、不行的。”阮秋摇了摇头,“不可以这么做、一定要一次性、放出来。”

  段樾问道:“那你师傅呢?”

  “他、他……”

  阮秋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迟疑,垂下眼睛,“他去世了。”

  这个答案是段樾没想到的。他愣了一下:“……抱歉。”

  “没、没事。”

  阮秋朝他笑了笑,把刚才那个图纸仔细叠好锁进自己的抽屉,“我、我只是想试试、找不到人的话、能帮到其他人、我也会很、很高兴的。”

  他看向段樾,“我们走吧?”

  段樾点了点头。

  他们要去的川菜馆就在学校附近,两个人打算步行过去。一路上段樾和阮秋讲着他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有说有笑着走到川菜馆门口时,却发现他们已经打烊了。

  “学、学长。”

  阮秋迟疑道,“他们还没开始营业吗?”

  段樾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川菜馆中午是正常营业的,甚至前几天他还特意打电话确认过。

  他走上前,试探性地推了一下那扇挂着“打烊”牌子的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段樾走了进去,阮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前。

  这里的装潢是那种怀旧复古的风格,阮秋愣愣地看着熟悉的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鲜艳热烈的红色灯笼,挂着一串串的辣椒饰品,用装饰纸伪成石墙上,手绘着大片大片如雪花般蓬松的芦苇荡。

  “你好,请问一下今天是不营业了吗?”

  段樾在前面和这里的员工进行交涉,阮秋却将目光投向木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透明瓶罐,他觉得非常眼熟,下意识地拿起来,发现里面装的是糖果。糖纸的颜色是淡金掺着点微绿,是很特别的颜色,阮秋神使鬼差地拆开糖纸,却发现竟然是一颗金平糖。

  他突然怔住了。

  没有商家会刻意把金平糖包装进糖纸里的。

  阮秋重新举起那个透明的罐子,店里虽然说着打烊,但依然亮着照明的光。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瓶子,那些糖果碰撞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糖纸在灯光下发出的奇妙色彩,竟然酷似一罐子的萤火虫。

  仿佛有微弱的记忆被重新拨动。

  段樾还在不远处和员工进行着交涉,阮秋整个人却已经呆立在原地。

  他仓促地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桌子上都摆着深蓝色桌布。

  阮秋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地碰了碰它。

  颜色与手感,视觉与触觉。

  记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流出,阮秋站在那里,一瞬间便被来势汹汹的巨大情绪裹挟。

  ……是谁的手?

  柔软的芦苇抚过脸颊,夏夜凉爽的风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

  那样皎白的月色,少年人牵着手,从青石板跑过,在过去的旧巷与时代的新巷穿梭。

  他们穿过那片芦苇荡,细微的涟漪在水面上晕开一层又一层,船舱摇晃着,两个人热得气喘吁吁,却依然牵着不肯放开自己的手。

  布包裹被慢慢地拆开,阮秋的手有些发抖,药酒滴落在深蓝色的布上,洇湿成深色的渍。伤口已经红肿溃脓,皮肤处都是滚烫的,阮秋忍着泪帮他擦着药,略有些粗粝的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擦过他脸上的泪水。

  “……别哭。”

  阮秋听见霍扬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你还害怕我吗?”

  不害怕。

  那是阮秋心底的话。

  你是救我于水火的英雄。

  我从来都不害怕你。

  可是阮秋没有说出口。

  也许是从前的那些噩梦犯了,他越想说话便越着急,最后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滴落在伤口上,滴落在那块深蓝色的布上。

  “你走吧。”

  霍扬说道,“害怕就走吧。”

  霍扬闭上眼睛。

  身边的人声好像消散了,只剩下淡淡的风声和芦苇飘絮的梭梭声。水声似乎轻了,那个小结巴从船上走了?

  他睁开眼,却看见阮秋蹲在地上,艰难地扯着一卷绷带。

  “我、我没带剪子。”

  阮秋的眼睛红红的,他笨拙地撕扯着那卷绷带,费了半天力气都没能弄开。

  霍扬沉默着撕开了绷带,看着阮秋小心翼翼地帮自己弄着伤口,像是很突然,又像是有些奇怪地开口:“怎么没走?”

  “你、你不是坏人。”

  阮秋轻轻地开口,“坏人、不会帮我。”

  霍扬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你应该听到他们说了,我在十六中。”

  他突然笑了,那个笑冷冷的,像是在自嘲,“坏人也会帮你。”

  阮秋那时候还不知道“十六中”意味着什么,只是阿婆嘱咐过,凤凰街那边少去。

  可是他还是发呆地看着霍扬,很轻地说:“可、可对于我来说,你是好人。”

  他又很轻很轻地重复一句,像是在肯定这句话,“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

  “走吧,他们今天不营业。”

  段樾的声音突然传来,像是有一个世纪那样的遥远。阮秋呆呆地立在桌子旁,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段樾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有些担忧地开口:“小秋,你怎么了?”

  阮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

  他把自己刚才碰过的东西复位,稳了稳心神,问段樾怎么突然不营业了。

  “是他们店里的规矩。”段樾有些无奈,“他们的老板说今天歇业一天,不过川菜馆有的是,我们去别家吃。”

  阮秋点了点头。

  他跟着段樾从这家川菜馆出去,临走前,却还是舍不得地回头再看了这里一眼。

  这里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阮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心口,片刻反应过来后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元素……大概,只是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