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都市情感>环流【完结】>第22章

  “我洗完了。”

  白茫茫的潮热水汽从单薄的浴室门缝里争先恐后地一涌而出,楚白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天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家里明明有两个卫生间,却莫名其妙地只装了一个淋浴房,以至于他俩还得排队洗澡。楚白边想,边缓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邢司南从他身边经过,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他停下脚步,贴心道:“新的浴巾和毛巾给你放里头架子上了。”

  楚白点了点头,目不斜视,一脸正气地往浴室的方向走——他怕一偏头,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就像他无法理解邢司南为什么只在家里装一个淋浴房,不喜欢好好穿衣服大概也是有钱人的独特癖好之一。然而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邢司南的确有不好好穿衣服的资本。

  楚白幅度很小地瞄了一眼,恰好看见透明的水珠从邢司南的腹肌上滚落,一路向下,和人鱼线一道隐没进白色的浴巾里。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楚白深吸一口气,推开浴室的门。顶上的抽湿器正在呼呼运作,卖力地祛除掉前任使用者留下来的痕迹,而崭新的毛巾和浴巾被放置在一旁的置物架上。

  镜子上凝了大半面白雾,几道湿漉漉的水痕在镜面上交错,镜中的影子变得有些模糊。楚白站在镜子前,无意识地翘了翘嘴角,于是镜子里的人也冲他微笑起来。

  楚白动作迟钝地脱掉衣服。镜子上的水雾渐渐散去,里面倒映出一张难以形容的脸,以及一副伤痕累累的躯体。

  他看了一眼镜子,随即冷漠地别开眼,赤着脚走进淋浴房后打开开关。温度正好的热水自上而下,浇了楚白一头一脸。

  黑发被打湿了,服帖地贴住他的脸。楚白随手将湿发向后捋起,眯着眼研究了一会儿架子上一溜儿的瓶瓶罐罐,才从里面挑出了写着洗发水的瓶子。

  手指在发丝间穿梭,揉出绵密的乳白色泡沫。楚白没什么耐心,随便抓了几下,便用水冲干净了。他冲了一会儿,从架子上拿起沐浴露,才刚倒了一点在手心,便闻到了一点熟悉的气味。

  ……阴魂不散的雪松味,邢司南的味道。

  原谅他未经允许擅自将其定义为邢司南的味道,毕竟邢司南是他记忆里唯一一个能闻此香识人的——主要还是得益于邢司南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想起邢司南,楚白太阳穴就隐隐作痛。他往皮肤上抹了点沐浴露,于是清冷又沉静的雪松气息,陡然在狭窄的淋浴室里四散开来。

  楚白的动作一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沾染上了那股阴魂不散的雪松味。而比起共用了同一瓶沐浴露这种简单直白的理由,更像是……因为两个人相处太久,或者是做了一些过于亲密的行为,导致同一种味道在两个人之间传染了似的。

  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邢司南手指留下的温度。一想到在十分钟前邢司南曾不着片缕地和他站在同一个地方,楚白竟然有种他们赤裸相对坦诚相见了的错觉。

  浴室里的温度暧昧地纠缠着上升,水汽氤氲,玻璃上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白雾。楚白有些狼狈地收回手,把花洒开到最大,想籍此冲洗掉自己脑海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大概是在浴室里闷傻了。楚白以最快速度冲干净自己身上的泡沫,而后推开门,拿浴巾胡乱把自己身上的水擦干后,麻利地套上换洗衣物,才终于在这间写满了邢司南名字的卫生间里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他推开门,邢司南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背后是暖黄色的落地灯光。他穿着睡衣,楚白略微松了口气。

  “这么快?”邢司南拿着遥控器摁,于是电视屏幕上几秒换一个画面。一会儿是一脸正直严肃的主持人对着镜头念新闻;一会儿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在大雨中难分难舍地拥抱落泪;一会儿又换成了在枪林弹雨中,自带光环的男人毫发无损,穿来穿去。

  楚白走过去,在邢司南边上坐下。邢司南把吹风机丢给他,指指发梢:“先吹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盖过了电视里的人声,邢司南索性关了电视,然后拿起放在一旁的卷宗翻了起来。

  ……此等敬业,实在令人佩服。楚白腹谤了一句,眼观鼻鼻观心,转而开始专心致志地吹头发。

  他一边吹,一边拿手比划了一下。头发似乎是有些长了,已经过了耳垂。之前在疗养院里,每隔一段时间会请专人来给他们理发,也许他现在应该自己去找个地儿修剪修剪。

  想到这,楚白忍不住又转过头,看着邢司南。邢司南的发型,随性中透露着一丝不羁,不羁中透露着一丝狂放,狂放中透露着一丝潇洒,潇洒中透露着一丝条理,总而言之,仿佛每一根头发丝的位置和长短都经过精心的设计和安排。

  倒也合理,毕竟邢司南是个会在浴室摆满一架子瓶瓶罐罐的精致男孩。楚白非常羡慕,心想邢司南的发型必然是出自名家之手,价格昂贵,大概率还要提前预约。

  邢司南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看什么?”

  楚白老实道:“……看你的头发。”

  邢司南从卷宗里抬起头,一副被雷劈了的震惊表情。楚白赶紧找补道:“我的头发有点长了,看你现在发型不错……邢司南,你有没有推荐的理发店?”

  邢司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把钱给我,我给你剪。”

  楚白:“……”

  我把你拿推子把我推成猕猴桃。

  “我自己随便剪的。”邢司南又低下头,“喜欢我也给你剪一个。”

  楚白:“……”

  他这才发现邢司南的头发边缘不是很整齐,有一小缕头发还明显比别的短,像是一丛惨遭荼毒被修剪得十分糟糕的灌木——原以为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谁想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那什么侧。

  他沉默片刻,十分一言难尽地开口:“……你就自己剪?”

  “不然呢?”邢司南理所当然道,“那么在意自己外表干什么?我又不靠这个吃饭。”

  楚白:“……”

  邢司南还在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高见:“作为人民警察,我们理应保持仪容仪表的干净整洁,否则会影响我们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不利于案件的开展和侦查。至于别的,又不是要以色侍人,打扮的那么花枝招展做什么?”

  楚白艰难道:“……你浴室里的那些瓶瓶罐罐想必不会赞同你这句话。”

  “瓶瓶罐罐?”邢司南回想了一下,“那不是我买的。”

  “不是你那是谁?”

  “……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邢司南把卷宗丢给他,“看看。”

  楚白翻开看了一眼,无奈道:“这个不是已经看过好多回了么?”

  “多看几遍,或许能发现点别的。”邢司南顿了顿,貌似无意道,“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楚白挥了挥手里的卷宗:“坐着看。”

  “……别闹。”邢司南摁了摁眉心,“就目前看来,李霞、任荣和何勇都有直接矛盾,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机会。任荣以为何勇和陈姝断绝了联系,如果他不小心再次撞破了两人之间的私情,很可能一怒之下杀了何勇。”

  “李霞也是,她本就遭受了多年的暴力和毒打。如果陈姝所说属实,何勇打算和她离婚和别人在一起,很有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白垂下眼:“但是,一个默默忍受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真的会有勇气反抗么?”

  “说不准。”邢司南想了想,“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

  楚白笑了笑,没说话。

  “又想到什么了?”邢司南挑了挑眉,“我一看你这样笑,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儿。”

  若是放在以往,楚白定会毫不犹豫地敷衍过去。但或许是他俩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的画面太过于像真诚的促膝长谈;又或许是邢司南背后的落地灯光太过于温暖,以至于他有一瞬的晃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楚白回过神,无所谓地一笑:“一些老生常谈罢了。小时候我爸打我妈,后来我妈跑了,我爸不要我了,我就被送到了孤儿院。”

  他简明扼要地概括了故事的主线,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省略掉了诸多细节。邢司南看着他,意味深长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楚白懒得掩饰,光明正大地转移话题道,“还是继续聊案子吧,李霞身高还不到一米六,这样的人,我并不认为她有能力砸死一个成年男人。”

  “有可能是下药,或者使用了其他的方法控制住了何勇。毕竟案发时间过去这么久,无论何勇的血液里曾经有过什么,法医都不可能检验出来了。”

  楚白摇了摇头:“如果是下药,直接用刀捅死何勇或者毒死他,不是比用重物砸他方便一万倍?”

  “你这是在跟我探讨凶手作案手法的合理性?”

  “我只是觉得……比起蓄意谋杀,这起案子更像冲动杀人。如果不是凶器对于凶手和死者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那就很有可能是凶手受到某种刺激,才拎起旁边的重物,敲打在了何勇的后脑上,并导致了其死亡。”

  邢司南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道:“的确,比起刀、枪、毒等快、狠、准,且一击毙命的凶器,在谋杀案中,重物击打的确并不多见。”

  “但是在杀了何勇后,凶手却有条不紊地处理掉了凶器,将尸体系上重物后沉尸富春江中以毁尸灭迹。凶手杀人的冲动和处理的冷静形成了强烈对比,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有两个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邢司南道,“但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

  “只是凶手用于作案的凶器还是没找到。”楚白叹了口气,“我们缺乏能直接指向凶手的证据,目前只能寄希望于监控有所发现,能够拍到凶手的身影。”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邢司南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楚白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请我吃夜宵。”

  “吃什么吃,伤口好了吗就知道吃。”邢司南像个事事都要操心的老妈子。他看了眼楚白短袖上的深色水痕,皱了皱眉:“你洗澡的时候避开伤口了吗?”

  楚白:“……”

  他好像真把这事全忘了。

  邢司南恨铁不成钢:“楚白,你是金鱼吗?”

  “……恕我直言,鱼只有七秒记忆是个谣言。科学家已经证实,鱼的记忆不止七秒,最少为一个月,最长可以达到数年,金鱼的记忆时长一般都在三个月以上。”

  邢司南凉凉道:“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还不如一条金鱼?”

  楚白:“……”

  他竟然无法反驳。

  他举起双手,诚恳道:“我错了,师傅别念了成么?”

  邢司南冷漠道:“长点心吧,二师弟。”

  楚白:“……”

  邢司南我劝你做人别太过分!

  “早点睡觉。”邢司南从沙发上起来,“明天一早还要提审何荣。”

  他走到卧室前推开门,又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晚安。”

  楚白含糊地“唔”了一声,也进了房间。

  他卸了力,向后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睡意全无。

  “他妈的,还报警,这小畜生真是个累赘……”

  “你打他的时候注意点,别把脸打坏了。那张脸,可值不少钱。”

  “呵……他是个带把儿的,能卖给谁?”

  “你懂什么,带把儿的才好,有些人就喜欢带把儿的呢。”

  门外传来低低的议论声,以及猥琐的淫笑。他缩在角落里,死死地捂住耳朵,竭力无视掉门外的声音和身上传来的疼痛。

  他又挨打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带我走?”

  “我们走吧,我们离开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

  “求你了……”

  “不行,不行……”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床上,眼神呆滞,但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与秀丽。她抱着双腿,喃喃道:“我不能离开他,离开他,我会死的……”

  过去几年里,他一直奔跑在那条长长的、阴暗的巷道上,周而复始,往复循环,像是永远也没有一个尽头。巷道的尽头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他拼尽全力,跑到屋子前,用力地敲了敲窗玻璃。

  “砰砰砰!”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

  “她要被打死了……”

  然后呢?然后一如既往的,警察调查时,他名义上的母亲否认了他父亲家暴的事实。而他的父亲在警察离开后,更残忍、更凶狠地虐待他,殴打他,直到他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为止。

  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死循环。

  “喂,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楚晦。”

  那是第一个问他名字的人——他意识到男人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晏哥,这小孩怎么总来找你啊?该不会是看你好说话,讹上你了吧?”

  “别胡说,他还是个孩子。”

  “晏哥,不是我说,他们家的情况,可不是我们能掺和的,您还是小心点……”

  ……

  “他们都死了。”

  “嗯。”

  “我没有家了。”

  “嗯。”

  “……你能带我走吗?”

  “……”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果然是个麻烦精。”

  他有些惶恐地牵了牵男人的衣角,片刻后,男人放弃了挣扎似的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好吧好吧……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了。”

  “我会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你会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明白了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真乖。”男人牵起他的手,“走吧。”

  他牵着他向前,一步一步走向已经写好了的既定结局。地平线燃起了熊熊烈火,天边残阳如血,风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嚎声和枪响。他看见万丈高楼转瞬倾颓,铺天盖地的烟尘吞噬掉一切。长风卷过苍茫的大地,丧钟哀鸣,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楚白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惊醒。

  糟糕的睡眠质量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压榨的一干二净。他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他竟然都没意识到昨天晚上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肚子上盖了半条空调被——如果不是这房子里还居住了一位美丽善良的田螺姑娘,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楚白下床,推开门,看见田螺姑娘,不对,邢司南坐在餐桌旁,优哉游哉地看报纸。

  餐桌上摆了几份一看就很中式的早餐,两杯豆浆,一份皮蛋瘦肉粥配大饼油条,以及一屉小笼包——可惜都套着个花里胡哨的英文字母纸盒包装。

  楚白愣了愣:“……这大概就是,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邢司南把视线从报纸移到他脸上:“吃你的,怎么那么多事儿呢?”

  包吃包住还给发工资,这样的好上司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楚白拉开椅子坐下,刚咬了口小笼包,邢司南的手机响了起来。

  邢司南拿起来看了一眼:“杨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