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的不好预感成了真。
在他们三人退下后, 殷开山没有避讳杜怀信,反倒是大大方方与刘文静商量。
“大王的意思还是担忧你不行呐,”殷开山捻须长叹, 见着刘文静略有难堪, 视线落到杜怀信身上, 一转话题:“杜郎君背着大王冲进军营这事, 不晓得被多少人看见了。”
“若有心之人一打听,随口胡编几句,只怕是军心就要不稳,若是被薛举探查到, 只怕事情会更加糟糕。”
殷开山的话并没有带一丝一毫的指责, 但偏偏就是这样语气平静地点出事态的发展,才让杜怀信更加难以反驳。
“所以司马的意思是?”杜怀信按耐住内心的不安, 小心问道。
“自然是率军列阵,以示我唐廷军威。”殷开山抬眸, 直直盯着刘文静。
杜怀信不过因功有个秦王府统军的职在身,且他一届孤子, 外人眼里就是依附李世民的属臣,遇到大事, 殷开山还是偏向于同刘文静商议。
“司马怎可如此!”
杜怀信头一回觉得如此憋屈, 他不满地上前几步, 还未等刘文静开口便强硬地回道:“元帅的意思分明就是深沟高垒避其锋锐,司马是打算阴奉阳违不成?”
殷开山挑眉,有点诧异。
以往一直跟在李世民后头安静的人,突然像是被惹急了的兔子, 骤然愤怒咬起了人,实在是稀奇。
只是可惜, 兔子再怎么咬人也还是只兔子,以殷开山的年岁,什么没见过,就杜怀信的气势根本唬不到他。
“怀信,莫要对司马胡言。”刘文静拉了杜怀信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冲殷开山拱手,“小辈心直口快,望司马不要计较。”
“杜郎君一片好意,我不怪他,”殷开山从容一笑,不急不缓道:“只是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违背大王的命令。”
“只是率军列阵,炫耀武力,并非主动进攻,这样也不可吗?”
杜怀信此刻异常愤怒,有什么东西在血液中鼓胀,扩散全身,让他的脸色变得通红非常。
但愤怒之下,他的思路又是如此清晰。
他身份低没家世,李世民又没有足够的威望,这是最致命的两处短板。
偏偏殷开山还是真心实意的。
他不是看不起李世民亦不是故意要去作对,只是在倚仗他的经验,提出他认为对的想法。
这种人是最无法说服的。
杜怀信全身充斥了无力感,但他还是声音渐高,坚持反驳:“若是因着这次列阵被敌军偷袭,你又当如何?”
“轻敌是最命的,薛举携新胜之威,司马难道想要重蹈刘世龙的覆辙吗!”
“不过十日功夫,司马都等不起吗?还是司马一心念着立功,便忘记了做臣子的本分!”
这话尖锐又难听。
更何况,谁不知道刘世龙如今正在薛举手底下当俘虏,殷开山的面色不可避免得难看起来。
“小辈乱言,不过小事怎会落得如此后果?”
殷开山微抬下颌,看向杜怀信的目光带了丝凌厉:“此事又何需告知大王,若薛举没有反应,便当无事发生,若是被我军震慑,岂非皆大欢喜?”
“肇仁,你觉得如何?”
声音到最后也被带出了火气,殷开山冷冷注视刘文静,势要他给个说法。
刘文静被夹在中间,万分无奈,实则内心是隐隐偏向于殷开山的。
倒不是说不信任李世民,只是单纯就没想过他们会输。
他自起兵以来几乎一直顺风顺水,更别提如今新军士气正盛,前段时日面对薛举虽有败绩,可最开始不是还大破人三十万军队吗?
刘文静轻而易举被说服,甚至因着殷开山最开始的激将法,他有过隐秘的不悦。
他好歹也是跟着李渊一道起兵的人,这一路上拉拢突厥,防备屈突通,安抚叛军,桩桩件件他都干得很好。
难道在李世民眼中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为了挣一份功劳也好,为了让李世民不看轻他也罢,刘文静思虑良久,终是顶着杜怀信不可置信的目光,点头应下了殷开山的提议。
“肇仁都同意了,杜郎君还有什么话可说?若是我的法子有纰漏,往后军中我自当唯大王是从。”
殷开山拂袖,盯着目光躁郁的杜怀信,到底念着他年轻气盛,开口劝道:“大王如今正是好好休养的时候,你也莫想着去同大王禀告,你信大王,怎么就不能多信我们些呢?”
说着说着殷开山长叹一口气,面色柔和不少,怎么还真的与一个小辈计较起来了,实在有失他的气量。
“好了,这一路上送大王回来,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又是这样。
无意识将他们当做小辈,需要其照顾教导,固执却又不带丝毫恶意。
杜怀信猛地闭眸,无话可说,疲惫无力将他拖入无可奈何的沼泽。
资历年龄官位,永远是一道坎。
杜怀信眉头紧皱,他被斩断了与李世民通气的可能,只盼望着殷开山靠谱些,莫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
武德元年,七月,浅水原。
天气炎热,杜怀信站在刘弘基身侧,不安地环顾四周,他总觉得有些太安静了。
“很不对劲,”杜怀信喉结滚动,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人呢,他们有什么计划,总不能是瞎子吧?”
刘弘基握紧腰侧佩刀,警惕回道:“不知,但司马太过放心了,仗着人多便轻视防御,只怕会出事。”
杜怀信刚想说些什么,突觉后头远处一阵骚乱,喊打喊杀的声音陡然响起。
站了许久饥渴骚动的士兵本就不满,如今又搞不清楚后头的情况,只听得各种惨叫和咒骂哭泣,队伍一瞬便乱了。
杜怀信刚想开口稳定军心,谁曾想后头的队伍如潮水般涌来,将他裹挟着往前头带去。
他只能勉强挣扎站稳身子,可还未等他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阵马踏声响彻云霄。
杜怀信心一凉,脑子飞快地下着结论,身子越来越冷。
薛举占据陇右,那里是隋朝的养马场,产出的骑兵何等优秀。
如今他们多为步兵,本就没有优势,被偷袭后人心慌乱,阵型又散了,这是大败的趋势。
杜怀信红着眼眶,手上动作不停,拼了命地扯着嗓子指挥,尽己所能护住身侧每一个人,哪怕受伤了也无所谓,一步不退,居然渐渐聚拢一批可用的队伍。
“赶紧去告诉元帅,让他赶紧撤退,这边要顶不住了!”
杜怀信满手是血,扯过一个小兵就大声嘶吼着,而后不顾他的反应,一把将人推开,自己又上前顶住了薛举的猛攻。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杜怀信闷哼一声,左臂一疼,所幸有盔甲护身,他朝后退了几步,反手一刀将一个偷袭的敌军斩杀。
小兵红着眼,在杜怀信的有意掩护下,踉跄地冲外头奔去。
“杜怀信,右面。”
刘弘基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杜怀信身体快过脑子飞速一闪,堪堪躲过一支致命的羽箭。
心脏砰砰,长刀一滑,杜怀信下意识攥紧刀柄,这才后知后觉发觉掌心全是汗水。
“多谢…小心!”
杜怀信一面斩杀敌军,一面眼睁睁看着刘弘基被人围攻,进退无路。
该死。
他喘着粗气,左支右绌,他想着去救刘弘基,却陷入了自身难保的境界。
杜怀信不知疲惫地重复挥刀,意识逐渐模糊,耳边有同袍的啜泣,亦有他们不服输的嘶吼。
援军怎么还未到?
他们还能等来援军吗?
杜怀信的后背被人一刀砍中,虽说有盔甲,但他还是感到了撕裂的痛楚,他猛地往前栽去,右手持刀插地,狠狠稳住身形,这才没有在战场上狼狈摔倒。
还未等他回神,血色模糊视线,杜怀信抬眸,就看见李安远挡在他的身前,补上他的空缺。
杜怀信脑子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转动。
李安远是……他想起来了,好像是李渊的朋友,起兵路上李世民随李渊一道去他家吃过饭,回来后与他提过几句。
说是此人仗义良善,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杜怀信与李安远对视一眼,自觉拿起刀,不顾背后的伤口,又投入了战场。
地面震动,马声嘶鸣。
杜怀信心一紧,担忧又是薛举的骑兵。
他抬头循声望去,就见远处打头的一人分外眼熟,赫然便是几日前还躺于榻上养病的李世民。
李世民眉眼冷峻,通身气势根本看不出其病愈不久的状态。
他避开薛举的主力自侧翼反复冲阵,以不要命的架势生生撕开了道口子,为他们赢来了几瞬喘息之机。
“杜怀信,组织众人撤军,我来殿后。”
李世民拉弓,一箭直冲敌军中央的薛举而去。
薛举狼狈躲闪,却不料李世民的羽箭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接二连三的朝他面门而来。
薛举一时被打乱了节奏,更加恼怒,所有的火气直往李世民撒去。
杜怀信握拳,没有犹豫转而便朝反方向跑去,他没有放过这个绝佳的好时机,顺势连斩三人,来到刘弘基附近,与他里外夹击,顺利突围。
二人指挥着还未溃散的部队,连带与远处的李安远一起,三股士兵且战且退。
本来想看看有无旁人,只可惜他们的后军是最早被偷袭陷入混乱的,连总管大将都被俘虏了个干净,只能暂且带着残兵败将撤军。
察觉到唐军的动静,薛举不可谓不愤恨。
他看着李世民如一条入了水的鱼,滑不溜秋又箭无虚发,一时大为恼怒,眼睁睁看着李世民远去,又不敢轻易去追。
他冷笑,看着满地的唐军尸骸,乍然高声呵道:“元帅无能,连累三军,来人,将这群唐军尸体筑成京观,扬我军威!”
李世民清清楚楚听到了这句话。
一瞬间,巨大的自责悔恨铺天盖般朝他涌来,压得他几近透不过气来。
他的喉咙生疼,浑身上下仿佛火一般燃烧,烧得他的心肺难受,灼伤痛感自心间蔓延,密密麻麻将他心脏捆缚。
李世民本就还泛着高热的身子晃了晃,他紧握缰绳,只快速地带着士兵后撤。
他不能回头。
他不敢回头。
情绪陡然失控,李世民眼睫轻颤,脊背隐忍地抖动,泪水自通红的眼角滚落,但他只是哽着喉头,冷着一张脸,不敢开口,亦不敢有任何表情。
当务之急是撤军,他必须对活着的人负责。
一战浅水原,唐军大败,数位大将被俘,所幸李世民及时赶到,但士兵死伤还是不可避免得达到了十之三四。
薛举得意洋洋,以唐军尸体筑成京观,耀武扬威。
朝野震惊,李渊大怒,直接削去刘文静与殷开山的官职,以儆效尤。
但是死去的士兵,却永远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