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拦住他。”
杜怀信哽咽着,双手颤抖,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掌心, 分明早已洗净了血迹, 可落在他眼中还是满目血色。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责做什么!”
长孙无忌一把握住杜怀信颤抖的手臂, 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觉手背一凉,是连串的泪水砸落。
他突然咽下了安慰的话语,沉默地移开视线。
“怎么跟我没关系, 要是我当时能在果决些……”
杜怀信喃喃, 眼前不其然出现了一张张对他信任的面孔。
那些人还那么年轻,杜怀信猛然将脸埋进掌心, 悲切地呜咽起来。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因为一个错误的指令而断送性命, 说了要打胜仗带他们升官,可是到最后却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是我太过自负了, 与你无关。”
自刚刚开始便一直默然的李世民抬眸,就这么盯着杜怀信, 声色隐忍低沉, 字字句句敲在杜怀信心头。
杜怀信一时忘了悲切, 抬头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李世民。
“二郎,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长孙无忌不忍垂眸,不愿看到往日骄傲肆意的少年陷入颓然。
“阿兄,此事上你莫要维护二郎。”
话落, 长孙嘉卉叹气,只静静地依靠在李世民身侧, 予他力量,予他支撑。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感受着周围诡异的氛围,到底没有说话,最后只选择拍了拍杜怀信的肩膀,给他安慰。
“确是二郎错了。”房玄龄眸光犀利,直直凝视李世民,一句一问,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身为元帅却御下不严,连累三军,错否?”
“知晓隐患却自负武功,不闻不问,错否?”
李世民沉默,心尖微颤。
他听着房玄龄尖锐直白的叩问,一遍又一遍回忆当日的细节,绝望地得出结论,这场败仗是可能避免的。
他不想用什么生病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既为元帅,就要一应担负起所有的责任结果,不论好坏。
太过信任刘文静,却忘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知晓自己的威望不足殷开山,却只自负地想着靠战功来逆转二人地位,连一丝敲打都无。
李世民喉结滚动,攥紧拳头,眸光陡然冷厉。
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第二遍。
理清了所有的思绪,李世民起身,郑重向房玄龄行了个大礼:“世民谢过房公教诲。”
而后他走向杜怀信,一把将人拽起,厉声斥道:“不过一场败仗便一蹶不振,杜怀信,你让我好生看不起。”
“若是自责,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回去,毁了薛举筑的京观,把人带回来,而不是如你现在这般,懦弱胆怯,只知晓哭泣!”
李世民语调渐高,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手背青筋条条鼓起,他狠狠攥着杜怀信的衣领,不让他有一丝一毫逃避的可能。
此刻的李世民陡然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让在场几人都忘记了阻拦,下意识放缓呼吸等待事情的发展。
“我、我明白了。”
杜怀信嘴唇翕动,直愣愣看着李世民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胸口的堵塞莫名消散,本还迷茫的心一点一点变得坚定。
他垂眸,握了握拳,像是握住了他此刻的承诺:“我会与你一起,把他们全部带回来的。”
“好,”李世民点头,继而转向长孙嘉卉,凝视着她温柔的眉眼,一字一句承诺道:“观音婢,我亦不会让你的所愿落空的。”
长孙嘉卉低眉浅笑毫不犹豫应答:“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信你的。”
然后她侧头悄悄与长孙无忌感叹,与有荣焉般道:“这才是我欢喜的二郎。”
长孙无忌无奈摇头,对上房玄龄欣慰的神情,不知为何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如今对李世民的了解如此表面,居然还停留在他二人分别前的那几年,实在不该。
“二郎想通便好,我府上还有些事,便先告退了。”
长孙无忌此刻只想好好打听一下这几年来李世民的生活,他理理袖口,随意找了个借口便行礼告退了。
往回走的路上,长孙无忌思绪纷乱复杂,他与李世民是自小相处的玩伴。
幼时的李世民便觉得天下大乱才是英雄辈出之际,他生于将门弓马娴熟,若是身处太平盛世,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岂不可惜?
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功夫,李世民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从前他的眼中只关心功名权势,可如今的他却是愿意弯下腰,怜惜一株小小的花草是凋零还是盛放。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长孙无忌无意识低声喃喃。
李世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成长得如此好又如此快,他又怎可落后呢?
“辅机?”
段志玄与姚思廉同行,骤然见着长孙无忌,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你这时候不在二郎跟前,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段志玄前段日子忙着擒迫屈突通,刚回长安没多久,便得知了李世民浅水原大败的消息,一时焦急万分,想着赶来安慰,路上恰巧遇上姚思廉,二人目的一致,便同行了。
“那你们只怕是来迟一步了,”长孙无忌持扇轻拍掌心,笑道:“二郎可没有那么脆弱。”
姚思廉平复着呼吸,语带埋怨调侃段志玄:“我早就与你说过不用那么着急,要相信二郎,你偏不听,还拽着我这一路疾行,我这把老骨头都差点撑不住喽。”
段志玄讪讪,冲着姚思廉连声道歉,而后生硬地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刚刚我们在那瞧见的,是不是东宫的人?”
长孙无忌满脸迷惑,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东宫了。
“是,那家生鱼片的手艺很是出众,长安中不少权贵都趋之若鹜,”姚思廉垂眸,语气突然冷淡莫名,“听闻今日东宫家宴,还请了戏班子捧场。”
长孙无忌咋舌,他做为李世民的妻兄,可不好明晃晃对这些事情议论。
虽则时间不那么凑巧。
但要说实话,便是李世民吃了败仗,虽然惨,却还未到伤筋动骨的时候,别说是太子了,就算是皇帝宴请群臣,众人都是挑不出错处的。
“不提这个了,你们若是想去看望二郎便去吧,”长孙无忌错开话题,一面慢悠走着,一面丢下一句,“只不过等你们到了,怕是要被二郎捉去商议如何退敌薛举了。”
段志玄与姚思廉对视,才算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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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如何暂且不提,李密却是有了新的突破。
面对宇文化及的来势汹汹,留守东都已被推上皇位的越王,当即表示与李密握手言和,不予追究过往之事。
毕竟一个是直接弑帝,一个好歹还要做一做表面样子,联合谁不言而喻。
既然暂且攻不下洛阳,李密便决定先吞下宇文化及的势力。
宇文化及自江都一路而来,途中流亡叛逃者甚众,偏偏这一路来的粮仓早已被其余叛军用了个七七八八,宇文化及面对日渐少粮的状况,整日焦头烂额。
李密探听到这个消息后当机立断,放出了假意求和的态度,宇文化及不知其早已与洛阳勾结,竟真的上当了。
只是可惜,李密此刻对于瓦岗的掌控力与宇文化及可以说是半斤对八两。
先前火并翟让的隐患并没有解决,早就引得心有异动又遭打压的翟让旧部不满,趁此机会奔逃宇文化及,将李密的计划原原本本透了个干净。
兵贵神速,宇文化及震怒之下当即引兵过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童山列阵,把李密打得措手不及。
宇文化及这一回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去的,若是没能大败李密,就凭着他手中的余粮,只怕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是一场真正关乎两方未来生死的战役,谁都不敢随意应对。
这场战打了整整一日,期间骁果军数次冲散瓦岗军的阵型,却被李密顽强地亲自顶回。
瓦岗军一方展现了超乎寻常的素质,死伤近三成都没有发生溃逃,反倒是愈搓愈勇,李密亲自率兵冲锋,大大鼓舞了士气。
然而,意外往往就在瞬间发生。
“魏公小心!”
秦琼的惊呼自身后响起,李密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支流矢所中,打了一整日本就体力不支,李密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摔下马去,陷入昏迷。
眼见追兵将至,李密亲随不是跑散便是畏惧,独独秦琼一人护在李密身侧。
若是李密被捉,瓦岗军哪还是出路可谈!
所幸秦琼素有威望,他冷下一张脸死守阵线的效果很明显,士兵畏惧纷纷争相杀敌,居然意外化去了李密坠马带来的恐慌。
秦琼没有犹豫,将李密安顿好后便骑马冲阵,一手长/枪耍得漂亮,所过之处无人能敌,每每出手少则带走一条人命,多则可达三人。
天生煞神,勇猛过人,取敌首于万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真切意识到秦琼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骁果军强攻一整日又碰上这么个疯子,士气军心早已散了大半。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又念着平日里宇文化及的作风,骁果军纷纷失了斗志,宇文化及无奈之下只得下令退兵。
两虎相争,皆是死伤惨重。
宇文化及再无西归可能,手下众将纷纷叛逃李密。
而李密虽则赢了战役,却是惨胜,伤了元气,李密无法接受这种落差,自此心态大变,反倒变得骄矜自傲,不愿听从任何人的劝诫。
这场战斗,双方皆是输家。
唯有王世充不安现状隐忍蛰伏,在洛阳陷入举朝欢庆的氛围时,发动兵变铲除异己,一举掌控朝野军政大权,把小皇帝变成了个傀儡。
王世充上位,直接斩断了与李密的交好,什么握手言和通通不做数。
兜兜转转数月,熬过了宇文化及,到头来局势居然没有半分改变,李密依旧攻不破洛阳,两方再次陷入僵持。
洛阳之事暂且告一段落,远在长安的李世民复盘完浅水原一战后,又因着战场生病一事,特意寻了孙思邈,有了些别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