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 日有食之,传说中的天狗食日居然是没有掀起半分波澜,不论是民间还是朝中, 就算是有质疑的声音也很快就消了下去, 这叫身处太极宫的李渊大失所望。
但是李渊也就是失望了一会会罢了, 既然舆论上不占优势在他眼中倒也不是致命的事, 重要的是长孙安业也同意入伙了,现在就是要摸清楚宫中宿卫的具体动向和轮值时间,他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丽政殿。
隔着一层华美的帷幔,长孙无忌沉默地跪坐着, 一息的功夫还是两息的功夫?
他记不清楚, 帷幕被人掀开,熟悉的脚步声和清丽嗓音中不易察觉的一丝依赖叫长孙无忌的心瞬间便软了下来。
“阿兄, 我好想你。”
他抬眸,撞入他眼帘的就是已然成为了大唐国母的妹妹, 她的身量比之为秦王妃时又高挑了许多,就算是穿着繁复华美的宫袍依旧是举止雍容自得。
她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明媚, 但与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却是全然不同了,长孙无忌知道, 这是属于她的责任。
咫尺相隔, 长孙嘉卉跪坐在长孙无忌身前, 她狡黠一笑,眉心花钿艳丽非常:“我有桩事连二郎都来不及告诉,我今日就先告诉阿兄。”
长孙无忌一愣,他下意识对上长孙嘉卉的目光, 就见她眸底溢出温柔,她的右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如同一个少女般带这些兴奋冲长孙无忌低声道:“我与二郎又有孩子了。”
长孙无忌瞪大了双眸,自从武德后期以来他们夫妻俩都是忙着周旋,李世民刚刚登基的那段日子也是忙碌不已,没想到已经好几年了,他居然又要有小侄子或是侄女了吗?
长孙无忌呆呆怔怔的,但很快他慌张地起身就想要扶起长孙嘉卉:“这,地上凉,还是坐榻上吧。”
长孙嘉卉捏紧了手中的团扇,她忍俊不禁地敲了敲长孙无忌的肩膀:“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阿兄不必如此紧张。”
长孙无忌轻轻瞪了她一眼:“还是小心为上。”
长孙嘉卉忽然收敛了表情,她借着长孙无忌的力道起身,像幼时一般拽了拽长孙无忌的衣袖,但是很快她又轻叹了口气:“小心为上,阿兄,二郎执意拜阿兄为相,阿兄也该明白自己的处境自己的身份,这个位置还是早早辞去的好。”
长孙无忌的脚步停滞了一瞬,但是很快他又当作无事发生一般将长孙嘉卉扶回了榻上。
他垂眸:“我如何不知晓你的意思,但我也是心有抱负的,我也想要一展抱负,武德年间我做不到,好不容易等二郎登基,我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清闲日子……你叫我如何甘心?”
长孙嘉卉用团扇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叫长孙无忌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十分冷静:“我向来相信二郎,可我不信阿兄,我也不信自己的孩子。”
长孙无忌只觉得如坠冰窟,他忽然失态忍了好半晌才控制住了音量:“在妹妹心中你阿兄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外戚,就单单是因为这个身份,庸庸碌碌无所事事,我如何咽得下心中的那口气,汉时有卫青霍去病,缘何就我不可以?!”
长孙嘉卉的眉眼依然精致,她看着长孙无忌的失态,一错不错对上长孙无忌的目光,长孙无忌狼狈地侧首一言不发。
“是,汉时有卫霍,可亦有霍光。”
长孙无忌心头一跳,他仿佛整个人脱力般骤然松开了攥紧了双手,长孙嘉卉呼吸一滞但她还是狠下了心肠:“人心不可测,阿兄,权之一字动人心,长孙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了。”
“更何况荣宠太盛也并非是一件好事……骄奢跋扈的外戚?于百姓又有何益?”
“二郎削减宗室,我又怎会在这一处上叫二郎为难?”
“阿兄难道便能管到方方面面吗?何不从一开始就斩断了这个可能呢?”
“你我兄妹自小相依为命,阿兄,你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我只是……只是想要阿兄好好的。”
说着长孙嘉卉忽然冷下了眉眼:“我与二郎要做明君贤后,我与二郎所求皆是天下,我不想也不会叫任何事情拦在二郎跟前的。”
不容长孙无忌拒绝,长孙嘉卉半点不给长孙无忌喘息之机:“哪怕是我自己,哪怕是我们长孙家。”
长孙无忌尾音微颤:“所以就要牺牲我吗?”
长孙嘉卉红了眼眶:“可就算阿兄能不忘初心,那我与二郎的孩子呢?”
“到那个时候我与二郎皆作古,没有人能保护阿兄了,到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个身居高位的舅舅?”
长孙嘉卉嗤笑一声,她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水雾氤氲在眼眶:“不是所有人都同二郎一样的,就算是我同二郎的孩子,到那时身居高位只怕是要排在舅舅跟前的。”
“阿兄,我又如何舍得?”
沉默,只是沉默。
也不知晓过了多久,长孙无忌忽然落了泪,他看着长孙嘉卉只感觉脑子空白一片,手脚冰凉:“我……知晓了。”
长孙嘉卉靠近长孙无忌,她带了些哽咽:“我知晓阿兄心中抱负,再等等,等到太子长大,等到太子势稳,阿兄便可再入朝廷,但独独宰相,阿兄万万不可再碰。”
长孙无忌看着在努力安慰他的长孙嘉卉,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生糊涂,身为兄长,他想来就是习惯了护在妹妹跟前的,今日倒是叫妹妹操心难过了,他可是真是……
压下心底的钝痛,他柔声开口:“放心,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他不姓长孙就不会有那么多梏桎了?
可是他又觉得若是他不姓长孙,那样一个惊才艳艳的少年郎他却也是再也瞧不见了,那样一段亲密无间的旧日情谊也是重见不得了。
长孙无忌只觉得自己的心底空落落的,他长叹了一口气:“但是……再等等吧,这个右仆射,我想再等等辞去。”
“苑君璋于五月方方投降,他手下的一批文臣武将是否要入朝,又该给什么位置,我初初接手此事,就算是为了心底的念想,我不愿半途而废。”
长孙嘉卉张了张嘴,可到最后也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不要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不要等到李世民彻底瓦解了李渊朝廷势力的那一刻。
长孙无忌很轻易就听出了长孙嘉卉的潜台词,他沉默点头,他姓长孙,换来了李世民心中的偏爱,可要给出去的却是他的一腔抱负。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抵便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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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元年七月,陇右,兰州州衙府邸。
兰州牧头疼地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各份关于流民涌入的文书。
“这陇右大半个州都受了虫霜之灾,我们兰州运气好逃过一劫,只是若是人数再多,只怕是要生乱了啊。”
兰州治中同样是皱着眉语气担忧不已:“可我们的身后就是关内道,若是不能处理好这一批流民只怕很麻烦。”
兰州牧双手背负身后,无意识地在屋内踱步,他好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猛然一拍脑袋匆匆走向身后的书架,着急忙慌地从上头扒拉出了一份记载着兰州境内详细事宜的文书和与杜怀信往来的书信。
兰州牧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飞快翻着文书,果不其然他瞧见了他想要看见的信息。
兰州治中走进,就见上头记载着一处详细的水利修建草图。
兰州治中愣了愣下意识低声喃喃:“我记得这是上一任兰州牧留下来的吧?”
“是的,兰州这地地形不太好,落雨多了就会淹了庄稼,所幸州内还有川流,这安乐县的位置倒是有意思。”
“这沟渠就是要设在安乐县的,只是可惜上一任兰州牧生了大病故去了,若不是先前杜尚书在书信中提起,只怕我还不会那么快想到。”
“杜尚书?他在信中是如何说的?”
兰州牧直接摊开了信。
“……去岁兰州便没有受到灾害,我翻阅文书发觉兰州受灾向来便是很少的,若是今岁也是这般,流民便是可以加以利用。”
“我曾翻阅兰州历年文书资料,寻出了一个尚未动工但已然有了详细草图规划的沟渠,便是在安乐县。”
“以工代赈,既然安乐县百姓也是饱受地势落雨苦恼,那么就于城外安顿流民,事无巨细一一划分,便可以按照同村同地区别安顿,择其中村长或是里长或是流民信服之人为首,有人闹事直接实行连坐制度。”
“男丁白日入城修建沟渠,妇孺老幼或可安排伙房做事或可安排入医馆帮忙,灾患过后许是有疫病,切记时刻关注流民健康。”
“流民闹事多是其中壮年男丁无所事事,修建沟渠便是个很好消磨他们精力的活计。”
“但也不可心存侥幸,每日也是要派兵丁巡视。”
“兰州府库还有余粮,因为去岁陇右灾害,陇右一道已然是全州减免了赋税粮草上交,加之朝廷调运而来的粮草,用这些已然足够当作口粮发放,足以等到朝廷派足人手来赈灾了。”
“陛下时刻关注着灾患,不曾有一刻松懈。”
“王朝初期,四百年动乱,兼之陛下切实落行分田之策,地主尚且成不了气候,故而以工代赈倒也不会遇上太多阻拦。”
“最后,若是可以,征集安乐县本地百姓适宜钱财,用以分发流民。”
“等灾患过去,这一批流民手中有钱也能更好地摆脱灾患的影响。”
“免费劳力修建沟渠保证的也是安乐县百姓的利益,两厢交换,运作得当征集钱财不是件难事,如此兰州不过是出些粮草罢了,也不会因为流民一事而损了根基。”
“当然这最后一项若是没有把握,便放弃吧,唯稳即可。”
“愿,兰州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兰州治中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怎么也想不到杜怀信居然讲得如此详细。
“这,这,就跟他好似预料到了一般,而且给出的对策都是当下便可以用的。”
兰州牧勾起了唇角:“这是四月份时他递来的书信,我先前还觉得杜尚书太过杞人忧天,却是没想到关键时刻倒是救了我们一命。”
“陛下果真是看人极准。”
兰州治中长舒一口气看向了长安的方向:“有如此君臣,今岁的灾患便也全然不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