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接手流民的事情很顺利, 顺利到消息传回了长安后李世民欣喜地拉着杜怀信一道就想要熬夜谈论政事。
“陛下,先前那件事可还没过去多久呢,臣等实在是不能再受一次惊吓了。”
二郎的精神气十足, 可他却是觉得自己若是再不休息立马就要登天了。
杜怀信眼窝青黑, 轻轻捂着胸口颇为无奈道。
这几日因着大旱霜害一事, 他已经连续五六日每天没有睡足三个小时了。
好不容易收到了灾情控制得不错的消息, 谁料下一瞬就被兴奋的李世民给留了下来。
当然一同留下来的还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徵与温彦博。
李世民缓了缓自己的心情,他掩唇轻咳一声:“知晓了,至多一刻钟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又养好了身子, 朕也不会再肆意行事的。”
魏徵这还要劝一劝李世民的话还未出口, 同他向来不怎么对付的温彦博却是率先开口:“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话落,温彦博瞥了魏徵一眼, 那眸底的意思就是还是赶快将事情给解决了,这比有的没的劝谏可管用多了。
魏徵搭在膝上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到底是没有再出声了。
李世民这才从身前的桌上拿起了一封早就拟了草书的诏令,他看了这几人一眼:“玄龄与克明留在长安处理政务, 至于其余的几人,朕想着派你们分往诸州, 驰驿检行。”
“当然单单只你们几人还是不够的, 具体的人员名单朕明日会拟出来。”
温彦博若有所思地点头, 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因着天灾,朝中派遣官员前往安抚已经是件很常见的事情了,若单单只是为了这个,陛下应不至于将臣等留下嘱咐。”
李世民笑了笑:“那是自然, 朕观前朝周隋所谓的安抚法子还是太过粗糙了些,若是不能落实到每一户每一个百姓, 朕叫尔等前往的意义也算不得大了。”
“朕择你们自有朕的道理。”
“子诺跟着朕讨平天下,深入民间。”
“玄成出身孤苦,知晓世事。”
“大临做过行军长史又曾被突厥掳掠,明晰稼穑之艰难。”
杜怀信强打起精神,听着李世民的这番话他心思一动:“所以陛下是要叫臣等亲自到田地上走一遭吗?”
李世民拊掌:“猜得不错,若是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懂,也起不了什么效果。”
“要观察苗稼不熟之处,如此便可知损耗多少。”
“要深入民间百姓之间,每一户每一户地调查过去,缺粮是多是少还能支撑多长时间,一些已经撑不下去成了流民的百姓之家也要好好保护详细记录,切不可等天灾结束后反倒是要叫他们没了家。”
“做出差分判断准确无误后便速速将消息送回长安,如此朝中调粮也能更加准确,不叫底下的官吏贪墨去大半,不仅是百姓受苦,朝廷也成了冤大头。”
“诸位皆是朕信任之人,事关百姓还望诸位慎之重之。”
听着李世民的话,魏徵明显是怔住了,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李世民的作风,但是这般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提点,却还是叫他心绪复杂。
就是因为武德年间他是在李建成和李渊手底下做事,同李世民相处的时间不长,所以两厢对比之下,他的感受才会更加强烈。
武德年间又不是没有过天灾,只是都没有如现今这般得帝王重视。
武德三年京师自夏不雨,至八月,大旱。
武德四年京师自春不雨,至七月,大旱。
武德六年亢旱不收,灾后大疫,死众。
武德七年关内河东大旱,人饥。
天灾年年有,李渊除却最基本的赈灾之外其实并不是很在乎,哪里像李世民这样的,一家一家问过去,或者说翻阅史册,同李世民一般的又有几人呢?
魏徵叹了口气,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却发觉在场当中也唯有他一个面上是带着明显的惊诧的,其余人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另外几个是李世民的旧人不奇怪,怎么温彦博……
是从温大雅口中得知的吗?
魏徵忽然好笑地摇摇脑袋。他还是不够了解李世民,也低估了李世民的决心与抱负。
“行了大致便是如此,如何,朕说了一刻钟便就是一刻钟吧?”
“好了,大临玄成你们二人先退下。”
李世民摆摆手,他瞧着温彦博和魏徵互相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侧首刻意同对方拉开距离,虽然心中还是好奇李世民还有什么事情要同留下的几人商议,但是他们明面上没有显露分毫。
李世民轻微点了点脑袋,下一瞬就见杜怀信双手撑着桌面眼见就是一副要站起来跟着走的模样,李世民轻咳了一声。
正沉浸在该如何规划才能更快问出各户详细情况的杜怀信猛然反应过来,他一下垮了脸苦兮兮地冲李世民道:“怎么陛下还是不愿放臣回家?是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商议吗?”
李世民顿了顿,他忽然长叹一口气:“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上一回是同萧瑀私底下讨论,只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全面。”
“但偏偏我在想的问题在还未下定决心之前不好拿出来叫群臣讨论,那必然是短时间内讨论不出来一个结果的。”
“如今王朝初年,各地天灾,没有时间让朝臣去打口水仗。”
“你们三人我十分信任,辅机……他近来很是避嫌,这种问题我也不好叫上他,他的身上毕竟还挂着外戚的名字,注定了要比你们更受非议。”
杜怀信闻言当即严肃了下来,他坐直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知陛下有何疑问?”
李世民的指尖无规律地点着桌面:“长治久安……究竟如何才能长治久安呢?”
“封建也好,郡县也罢,瞧着各有利弊。”
李世民揉了揉眉心,他半阖双眸低声喃喃。
杜怀信一愣,怎么也是想不到叫李世民苦恼的居然是这个问题,骨子里是现代人的他的第一反应其实就是郡县好啊,可是这话才刚刚到喉咙口,杜怀信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家天下的古代……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这样的生产力,这样的交通,这样的百姓基础,在他看来两者皆是不能丢的。
杜怀信当然不会理所应当地认为土生土长的古代人皇帝李世民会有超前的觉悟直接舍去家天下这一点,说得难听一些,分封,肉就是烂在李家这口锅里头的。
只是……
“汉祖初定关中广封刘氏宗亲为诸侯,诸侯势大尾大不掉,以致酿成七国之乱。”
房玄龄冷静开口替杜怀信说出了心里的话,李世民点头:“可同样的,萧瑀同我说的却是,三代封建而长久,秦孤立而速亡。”
“汉戒亡秦之失策,魏武则吸取汉之教训,可结果反倒是司马氏篡了位。”
“有晋一朝则又是相反的,可最终又导致了八王动乱。”
“好像哪一个都是不对的,家国一体……要如何才能长治久安呢?”
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就算是来自后世的杜怀信也说不出个三四五来。
杜如晦思索片刻:“通览前朝得失,臣倒是觉得陛下心中所想应该是要寻找到一个平衡点。”
平衡点……杜怀信叹气,说得轻巧做起来却是万般困难,李世民能做好不代表他的后代能做好啊。
杜怀信懊恼地皱着脸,罢了罢了,后世自有后世之人来决断,封建王朝周而复始,生产力摆在那,他想这么多做什么,还是先专注眼下吧。
杜怀信深吸口气:“臣以为此话有理。”
“宗室功臣太强,则是强枝弱干于中央不利,而太弱则又少了危险时刻回护中央之力,独木难支。”
“可若是……叫功臣与宗室之间相处平衡呢?”
话落杜怀信拧眉:“不行,这其中的点太难把握了,又要不能叫二者之间掣肘太过,这便是于中央有损,这般分封下去不就全无意义了?”
“但若是没有平衡协调,也是叫人难以安心。”
“但不论如何,陛下所求不过是想要将各方势力聚为一股以求天下长安,封建之论还是郡县之论,都是要陛下定夺来寻找一个合适的法子。”
“臣不过愚见,不敢妄言。”
这可是真正意义上关乎到国策的东西,若是因为他的一些言语而导致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甚至是改变了大方向的历史走向,那他真的是罪人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他好整以暇地盯着严肃非常的杜怀信:“说着是愚见,可我却觉得子诺所言却是叫人心有启发。”
杜怀信愣了愣慌慌张张找补:“臣也只是分析了一下而已,就是、就是顺着克明所言补充一二,臣……”
李世民好笑起身拍了拍杜怀信的肩膀:“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杜怀信张了张嘴,他下意识朝左右看去,果然就见房玄龄与杜如晦面上带了些不解。
杜怀信赶忙垂眸平复心情,他的反应确实太大了些。
“臣只是觉得,若是因为臣这些愚见而造成什么不好的事情,实在是愧对陛下信任。”
李世民摇摇头:“没有的事,此事我还需要再想想,不过我也是相信你们,若我真的做的不对,你们也会出面阻拦的不是吗?”
这倒也是,杜怀信松了口气:“臣能帮上陛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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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元年中的灾患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于在先前九年已然习惯了李渊敷衍的百姓而言实在是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秦王的名声又有谁不知晓呢?
百姓只要瞧着日日往田里钻来叩他们门的灰头土脸的朝廷派过来的高官,一种当今天子在与他们共进退的心思便是自然而然产生了。
所以就在救灾进行得异常顺利的时候,哪怕在九月初又迎来了一场天狗食日,但如今百姓是比之上一回天狗食日更加不在乎了,头一回或许还有人心有嘀咕,但是这到了第二回,若是有人心有嘀咕,可都是叫人给直接骂到闭嘴了的。
活了大半辈子了,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到如此关心百姓的皇帝,又哪里顾得上虚无缥缈的天象之说?
安安心心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难不成还要叫他们回到原先受灾后领不到米粮的时候吗?
讲什么笑话呢!
他们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叫高官地主所谓的读书人瞧不上,可却也是最最心如明镜的人,看得透彻明白。
什么人对他们好,什么人对他们不好,他们都是记得的。
于是,口口相传,当今天子仁义非常,是个好皇帝。
蹲在田地里头记着损耗的杜怀信听着周边人的议论,他忽然笑了笑。
贞观,这个名扬千古的年号,某种意义上而言本身就是靠着百姓捧出来的不是吗?
这是多么令人骄傲自豪的一件事啊。
杜怀信起身对着身边手下轻声道:“这处记载完了,我们该到下一处田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