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最近总觉得在朝中遇上唐俭之时这人的神情很是奇怪, 他险些便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个这个大家公认的好脾气的唐俭了。
只是不应该啊……他能得罪什么人,除却一个魏徵他在交友方面的能力可以说是尽得李世民和房玄龄的真传,来往皆是友嘛。
不过这个疑问倒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因为他发觉这唐俭的似自傲似遗憾的情绪不是对着他一个人的, 而是对着整个即将要先行出发一步前往前线的武将的。
总归不是针对他一人就行了, 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了, 他这段日子忙着将手头积压的公务解决,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将心思放到别处了。
诏书已然公布天下,这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更何况李世民也没有想瞒, 几乎是他跟着李靖这支先头部队奔赴前线的时候, 那头突厥的颉利可汗先是得知了自己使臣口中李世民对自己的称臣求饶毫不留情的拒绝,后脚又收到了李靖先行的噩耗。
颉利当然清楚明白李世民向来的打仗风格, 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这李靖的先头部队并非直赴定襄, 而是一路上往其他地方走了走,双方摩擦也不大, 只是这般骚扰实在是叫颉利烦不胜烦。
可偏偏李靖就像是脑子中有一幅地图一般,往往颉利收到消息派人去追之时, 李靖早便消失不见了。
终于在这般猫捉老鼠的游戏下, 颉利猛然惊醒自己是落入了李靖和李世民二人联手给他下的套。
因为就在他疲于应对李靖之时, 他的后院又开始着火了,眼见颉利气数将尽兼之颉利性格暴虐,根本就是没有人愿意跟着这一艘眼见就要沉默的大舟一道待下去了,于是九月十月, 突厥内部各个酋帅接连带着手下私兵选择奔赴长安投效李世民。
偏偏他颉利向来自以为傲他们突厥的骑兵,可成也骑兵败也骑兵, 颉利就算是想要将人给追回来都是做不到了的。
颉利恼羞成怒可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瞧着那李靖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扫清定襄周围的各个战略要地,他的牙帐已是彻彻底底暴露在唐军的眼皮子底下了。
不仅如此,便是定襄周边的交通要道也是被唐军所夺,局势对于颉利来说可谓是大不妙。
总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颉利思来想去总得为自己留一条退路,而河西就是他最后的退路。
朔县,府衙。
杜怀信一面不停地挫着自己的双手取暖一面脚步匆匆,紧赶慢赶总算实在这十一月初回来了。
“我说药师兄,还是你这里头暖和,如今这天可是冷,要不是药师兄早早便将这棒子府兵训练抗寒的本事,只怕这如今军中是要减员不少了。”
杜怀信说着上前大喇喇坐在李靖对面,他左右瞧了瞧开口问道:“张公谨呢?怎么总是不见他。”
李靖看着舆图轻声回道:“染了风寒,近些日子在养病。”
杜怀信拢了拢自己的领口:“原是这般,哦对了,药师兄先前吩咐下来的事情我也算是不辱使命。”
“唐俭温彦博二人与叛逃出国被我们捉住的突厥人所言都是准确的,我带着斥候没有放过任何一条小道,地形如何距离如何,如今可以更加精准了。”
李靖欣慰笑着拿过毛笔递到杜怀信跟前:“既然来了,便将这些细节都添上去吧。”
“从前只是纸上谈兵,如今实打实共处了这几月,我倒是明白了陛下缘何这般欢喜你。”
“作为副手,你这人用起来实在是叫人舒心。”
杜怀信笑了笑倒是起了玩笑之心:“那也得看主帅是谁啊。”
李靖自然是听明白了杜怀信这话背后的潜台词,这是夸他本事好呢,李靖忍俊不禁,他视线往下看着杜怀信锋利的笔锋颇为惊叹道:“这字,我瞧着居然有陛下的几分风骨。”
杜怀信手中动作一顿无奈摇头:“我这临的帖可有大半都是陛下亲自写就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从前对我那笔字的嫌弃。”
“就算是蠢才,这练了十多年了也总该有进步了,总也不好辜负陛下的期待。”
说话间杜怀信已然补完了大半,他的目光不期然放到了河西之地:“这么冷的天,没想到这颉利居然会选择十一月出兵,实在是……”
李靖轻哼一声:“狗急跳墙了呗,毕竟他再不出兵可就再没机会了。”
杜怀信落下最后一笔:“他们突厥人最为仰赖的就是骑兵了,这秋高马肥之季早便过了,冬日出战……这定襄前面又有我们看着,想要绕道远行攻打河西,先不论战力了,就是这后勤也是跟不上的。”
“不过是无谓的挣扎,更本用不着我们动手,当地的官吏便能自行解决。”
杜怀信搁下笔看着舆图上的几个地名陷入沉思:“我们在朔县,这其余几路总管也该陆续抵达了,药师兄,时机已经成熟了。”
李靖却是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将目光放到了突厥内部上头,尤其是接连突利小可汗与他们大唐的州县,他轻笑道:“不着急,这突利小可汗手下可还是有兵的。”
杜怀信敛眉:“药师兄的意思是要我们打开一个缺口接应突利小可汗?”
李靖点头:“颉利自顾不暇,正好是护着小可汗入朝的最好机会,他手下的兵不论如何也不能便宜去了颉利,更何况想必陛下等这一日已然是等了许久了吧。”
杜怀信很快明白过来,他抿唇笑道:“从前是太上皇不得不放低姿态,如今换成了突厥的小可汗俯首称臣又如何不是对我朝士气的振奋和对突厥的打击?”
李靖指尖点了点灵州云州幽州营州等地:“薛万淑,营州都督,直扑向前便是小可汗的牙帐,倒是能帮我们接应小可汗。”
说到这李靖忽然觉得好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贞观初年我同陛下商议的时候,这营州一部军队应该是防范小可汗才对的,却是没想到不过两三年而已,这小可汗已然却成了要我们护送的人了。”
杜怀信语气讥讽:“孤家寡人……这颉利不是想要集权吗,如今不是已经遂了他的意,没有人敢再来跟他抢夺可汗的位置了。”
“说起这个,药师兄,这一回我们征讨突厥的时候可别忘了赵德言,陛下也说了若是有机会将人在乱军中给接回来。”
李靖顿了顿,他想了许多但再度开口时语气淡了些许:“尽力而为,在赵德言接下陛下这个命令的时候他便该清楚此行九死一生。”
杜怀信沉默片刻,他自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李靖,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又哪里容得下犹豫?
更何况……赵德言也不是不清楚自己会面临什么,但是当年他还是答应了李世民的提议。来了这前线许多日子,他也听闻了赵德言的名声,要不是颉利力保只怕他早就被人的唾沫给淹死了,可他却依旧无所谓只尽力做着自己的任务。
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若是因为他而误了军机,只怕是赵德言本人都是要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们一顿的。
杜怀信深吸口气:“我也只是提那么一嘴,当然除了他……”
说着杜怀信的眸子闪了闪:“炀帝的萧皇后和炀帝的孙子杨政道,这二人一个是萧瑀的姐姐,素来有劝谏贤后之名,在炀帝死后也安安分分的,而杨政道才几岁不过是个颉利的傀儡,这两个人无害又是隋朝正统最最好的体现了。”
“我朝既然继承前隋为正统,偏偏这二人一直在突厥手中,就差这最后一块牌坊了。”
李靖挑眉:“你真正想要说的恐怕不是这两人吧?”
杜怀信舒展眉眼笑着点头:“自然,已经有唐俭在暗中行事,只消我们与颉利之战一占上风,这两人便是有不知多少想要投机之人赶着送到我们手中。”
李靖再度听到唐俭的名字暗暗皱了皱眉,许是因为他不擅长政事,他其实对于朝中那帮子所谓的文臣的感情也是淡淡的,更不要说在出兵前些日子唐俭那怪异的情绪了。
不过……总归也没什么矛盾,倒也不是件什么大事。
杜怀信没有发现李靖的神情继续说着:“但唯有一个人……我倒是觉得最好不要将这个麻烦留给陛下了,省得再给陛下添上一个欺负女流的名声。”
李靖看着舆图的动作一顿:“义成公主?”
杜怀信依旧笑得温润,其实说实话褪去武将这一个身份,他在平日里更多的像是一个好脾性的文人。
“她心里认同的始终是她的隋朝,虽然听说她与颉利的关系不算亲密,但这二人却也还是在武德后期结为同盟,颉利出兵骚扰我朝,她就在后头帮着压着那帮子蠢蠢欲动的部族。”
“甚至武德六年那一次,颉利已然因为陛下之名而起了惧怕的心思,要不是义成公主坚持,这马邑许是能安休片刻的。”
“不过若不是颉利犹豫不决,这义成公主再如何也是无用功。”
说到此处杜怀信的语气冷了下来:“有好些我们朝中的官制、州县、大道要路消息,可都是义成公主一手提供给颉利的。”
“可这些我们清楚,世人又哪里清楚?”
“和亲公主本就不易,若是她活着回朝才是件麻烦事。”
“就冲着义成公主后期那股劲头,我都不知晓她究竟是想为推翻我朝付出怎样的代价,恐怕是叫突厥人入主中原她也是不在乎的。”
说到这里杜怀信却是莫名叹了口气,所谓可伶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便是如此了。
李靖垂眸,语气不明:“和亲公主呐,又是多年在突厥被蹉跎过日子,在一些人口中她确实可怜。”
杜怀信闭了闭眸子:“她可怜……武德后期她与颉利一拍即合,那我朝边境的百姓呢?他们难道不可怜吗?”
“先是一个只想着割地无所谓百姓的太上皇,后又是一个为了报仇不管不顾的公主和野心勃勃的可汗,百姓何其无辜?”
“已经是彻底两国立场了,不过你死我活。”
“归根到底都是炀帝之错,若不是他隋朝又怎会这么快分崩离析,若不是他又怎会养肥突厥叫他们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若不是他隋朝治下的百姓又怎会痛苦不堪家破人亡……”
杜怀信深吸口气,他总是忘不掉当年在雁门同李世民看到的一切,那不仅仅改变了李世民的志向,更是叫他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心头开了条缝。
“所以……这个人我亲自动手,用不着你,我是主帅,理应如此。”
杜怀信一愣陡然瞪大双眸:“不可!我来才是最好的,反正我起起落落都习惯了。”
“你的功绩本就高,武德年间一统南方,贞观之时陛下又对你荣宠甚重,我知晓你是不善言辞,可外人却只觉得你清高孤傲,本就有好些人对你心怀不满,若是再做了此事,药师兄你……”
李靖语气淡淡打断了杜怀信的话语:“我才是主帅不是吗?”
“功过不都应该由我来承担吗?”
杜怀信心有不甘:“可是……”
李靖笑了笑:“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陛下,你还会这般坚持反驳吗?”
杜怀信心头一跳瞬间沉默下来,他抿唇:“若是陛下……他确实会与你做出同样的决定,我劝不动他的。”
李靖走到杜怀信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也劝不动我的。”
“我的命是陛下救的,陛下又待我有知遇之恩,若不是陛下,我又哪里能在史册上留名呢?我又哪里能够一展抱负呢?”
“我老了,你还年轻,这种活计不该由你来干的。”
说着李靖脸上似乎露出了怀念之色:“功过皆在一身,陛下如此,我亦如此。”
“一年的幕府生涯,这是我从陛下身上学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杜怀信不再说话,他没有再反驳可却顺着心意侧首避开李靖欣慰的目光。
就在二人沉默期间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满堂寂静,二人同时抬头望去,就见一个明显是宫中的内侍手中拿这份圣旨。
二人一愣相继起身行礼。
这是一封李靖统帅六部大军的圣旨,所有兵力由李靖一手节度。
见李靖接过旨后,内侍倒也不急着走反而是笑眯眯地从手中摸出了个手敕塞到李靖手中。
杜怀信凑近看了一眼。
肆意洒脱的飞白,似乎能从这笔字中窥探出书写人畅快的心情。
“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
李靖盯着这行字忽然朗声一笑:“自是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
“这东西可得好好收着,我必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的。”
杜怀信愣愣地瞧着李靖的背影,李靖先前要为李世民除去义成公主的话似还在耳边。
真心而待……李世民对于李靖的信任,李靖关切李世民的名声。
杜怀信忽然轻笑出声,这般两不相负的情谊,或许也正是如此才创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贞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