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很顺利, 虽然这几日的雪下得越发大,但是接应突利小可汗的队伍半点没有受到影响,薛万淑本是打算遣人一路将突利小可汗直接带到长安的, 谁知在途经朔县的时候不知是为了什么, 突利小可汗只叫大军先行, 自己一个人倒是来了这朔县府衙, 说是想要见一面杜怀信。
杜怀信被人从军报堆里头拽出来的时候连天都还未亮,他迷茫地听着手下的禀告心生疑惑,他跟那突利小可汗说不上熟,只寥寥见过几面而已, 怎么这突利小可汗还专门寻上他了?
“等等, 你是……?”
杜怀信说了句知道后本就想打发来禀之人走的,可他不过随意扫了一眼, 却觉得跟前这人眼生得很,难得起了好奇的心思。
那人剑眉星目身姿笔挺, 瞧那胳膊腰背孔武有力,这样的人光光看一个外貌就觉得不是寻常人, 照理来讲应该不至于完全没有名气啊。
杜怀信内心琢磨着,就见眼前之人躬了躬身轻声回道:“某苏烈, 苏定方, 是总管手下的人, 将军前些日子一直不在朔县,是以没有见过我。”
苏……定方?!
这个名字纵使是对历史一知半解的杜怀信也称得上熟悉了,毕竟他的祖父爱听评书,隋唐演义他也是知晓一二的, 这苏定方虽然在演义里头形象不怎样,但“前后灭三国”的美誉他还是听过的。
不过也或许是贞观年间群星璀璨, 若不是这一回听到了他的名字,这一时半会的自己居然真的就忘了这么一个人。
杜怀信当即就起了兴致,也不着急叫人退下了,他想了想对身边人嘱咐道:“先备上壶酒,远来是客,不要怠慢了突利小可汗。”
身边人领命出屋,苏烈一愣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杜怀信起身将人给拽到了身旁,右手轻轻压了压他的肩膀:“坐。”
见苏烈有些不自在地坐下,杜怀信一掀衣袍大喇喇直接同他肩挨着肩一道坐下。
怎么觉得眼前这画面这般眼熟呢?
杜怀信在心中轻“啧”一声,跟了李世民这么多年,他的行为习惯果然还是不可避免沾染了李世民的影子。
“你是怎么在药师兄手下做活的?是药师兄提拔你的吗?”
瞧着杜怀信笑眯眯的温和模样,苏烈倒是渐渐放松心神开口回道:“不是。”
说着苏烈遥遥望向了长安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是……陛下,在刘黑闼死后我就隐居归乡,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入了陛下的眼的,只是在贞观初年陛下任命我为匡道府折冲,这一回也是特地调我来随总管征讨突厥。”
原来是李世民啊,杜怀信沉吟,不过倒是没听过李世民提起这一号人,而且……
杜怀信想着不着痕迹地皱眉打量了苏烈复杂的神情,而后他忽然一伸手搭上了苏烈的肩膀,一副再亲昵不过的模样,语气中带了些真心实意的夸赞和不解:“我瞧苏兄气度不凡,应是个勇猛的武将,既然被陛下给发掘了,怎么这些年都没听过苏兄你的名号?”
苏烈明显有些抗拒这个问题,但是对上了杜怀信真切的目光,兼之他如今的官位比不得杜怀信,所以苏烈只是垂眸低声道:“我的义父是高雅贤,他待我很好。”
杜怀信猛然轻咳几声,他如何会不知道高雅贤这个名字?那个后来撺掇刘黑闼起事,又是刘黑闼手下的大将的家伙。
他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个高雅贤就是在一次被唐军将领李世勣突袭后身受重伤不治而去的吧?
虽然李世民手底下降将很多,但义父的分量远远不是旧主可以比拟的,这某种意义上李世民跟苏烈可是有着杀父之仇啊。
而且那苏烈未必敢恨李世民,但李世勣就说不准了。
李世民也真是心大毫不计较,杜怀信暗中腹诽,忽然表情一顿,也难怪李世民只是提拔了下苏烈却并没有特别重用。
一方面是因为如今的贞观将星频出,不多一个苏烈,另外一方面或许还有李世勣的缘故在,李世民心底更亲近的到底是李世勣而非苏烈,所以这两个人一道入朝并不是件好事。
杜怀信微不可察叹了口气,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苏烈似乎是发觉了杜怀信的尴尬,他反而是安慰起了杜怀信:“我知晓将军同陛下的情谊深厚,其实说句老实话我最最初确实心底怪过唐廷,可是,立场不同都不过是为自己的国家征战而已,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苏烈笑了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还能被有启用的一日。”
“非勋非旧立唐之初又无汗马功劳,陛下不在乎愿意提拔我,这便够了。”
道理又有谁不明白?只是杜怀信又如何看不出这苏烈笑容下的些许别扭的,到底还是隔了一个高雅贤。
杜怀信敛眸:“不论如何,若是这一次你征讨突厥有功,我与药师兄都会如实禀报陛下,论功行赏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李世民将人提拔又将人放在一边或许也是看得明白苏烈心中的别扭,但是又惜其才华给个一官半职先将人给收入自己麾下,就算自己能用上的机会不多,至少还能留给继任者,毕竟苏烈还年轻。
苏烈沉默一瞬:“多谢将军,恐怕小可汗要等急了,若是无事末将便先退下了。”
杜怀信盯着苏烈的背影忽而出声道:“苏定方,驰骋沙场建不世之功,退敌外族庇佑百姓,这是我之所求,你的所求又是什么?”
苏烈脚步一顿,但是终究他也只是一言不发消失在杜怀信的目光中。
杜怀信起身整理了下衣袍,罢了,人各有志,他能做的不过就是尽力解开苏烈心中的疙瘩,这样一个将才能早些出力于国于民是件好事。
杜怀信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到了前厅,一入目就是安安静静吃酒的突利小可汗。
“不知小可汗点名要见我是有何要事?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我同小可汗之间可没什么交情啊。”
突利放下了精致的酒杯没有回答杜怀信的问题:“我还是不习惯你们汉人的习惯,吃酒都要这么雅致,实在是不爽快。”
杜怀信挑眉:“迟早的事,小可汗应该要学会适应的。”
突利抬眸:“我知道,陛下的身边你算是跟着他年岁最长的人了,你同他的交情也是不一般的。”
杜怀信给自己倒了杯酒:“所以呢?你来寻我是想要我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小可汗都决定认罪称臣了,陛下又哪里会为难于你?”
突利盯着杜怀信的动作神情有些恍惚:“若是……他真的是我的兄长该多好。”
杜怀信眉心微蹙饶有兴趣地认真对上突利的目光:“小可汗居然是这般想的吗?”
“你与陛下既然结拜,年少情谊做不得假,陛下心中你永远是有一席之地的。”
突利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要抛却自己的过去并非是一件易事,就好像是他不喜眼前这个精致小巧的酒杯,融入骨血的习惯又哪里是那么融入消除的?
“我只是觉得……我与陛下之前终究是隔着两国之怨的。”
“我甘愿臣服于他,一辈子不背叛于他,可是……等陛下剿灭突厥过后呢?若是我的族人背叛了他呢?”
“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情谊……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你能纯粹地对陛下,陛下也同样能纯粹地对你。”
“我活到现在,最快活的日子居然是与陛下一同在突厥游历的那几个月,那个时候陛下不过是李家二郎,我也不是突厥小可汗。”
杜怀信指尖微动直接打断了突利的话:“或许会有那么一日,不再有什么汉人突厥人之分呢?”
突利小可汗一愣忽而哈哈大笑:“你这个安慰的法子还真是新奇,这可是这么多代人刻骨铭心的仇恨啊。”
“死了不知多少人,能有那么一日吗?”
杜怀信轻声道:“你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会不会有那一日……至少得先迈出那一步。”
突利呼吸一滞,他转身推开房门,飞舞的雪点子涌入屋内,搭在房门上的手不自觉白了些许,他停顿了片刻:“阿史那·什钵苾。”
杜怀信怔了怔下意识往前了几步脱口而出:“什么?”
房门完全打开了,阿史那·什钵苾一步迈出屋子朗声道:“我的名字,阿史那·什钵苾。”
杜怀信难得说话有些磕绊:“怎、怎么突然说这些?”
阿史那·什钵苾没有回头,只是尾音中含着笑意:“不知你说的吗?总得迈出那一步,那就就由我来好了。”
“突厥人,汉人……从今往后,不再有突利,也不再有小可汗,我只是阿史那·什钵苾,是陛下的义弟,是大唐的臣子,是那李家二郎年少相交的友人。”
只是阿史那·什钵苾,他已再无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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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什钵苾的入朝可谓说是振奋人心,李世民欣喜万分,宴五品以上于内殿,当众赞赏李靖之才。
这场宴会可谓是热闹不已,整个太极宫灯火彻夜通明,李世民也难得的于这场宴会上喝醉了酒。
等众臣三三两两地散去,也唯有一个身上没有实权无所事事的长孙无忌还留着陪伴着李世民。
这个时候想着房杜等人就算是散了宴都得忙着政务,长孙无忌压在最心底的隐晦的因着抱负无处施展的憋闷居然就这么消散了些许。
至少他比不得他们辛苦,还能过上清闲的日子。
“辅机……我又梦到他们了。”
李世民低哑的嗓音打断了长孙无忌的思绪,他上前接替内侍的位置将人给好好扶上了小憩用的榻。
李世民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低声喃喃:“什钵苾来奔,灵州已破,六路大军整装待发,突厥,撑不了多久了,只是……他们看不到了。”
长孙无忌侧首吩咐内侍:“叫人煮一碗醒酒汤来。”
话落长孙无忌轻声问道:“是所有建义以来死去的士卒吗?”
李世民笑了笑:“有的人年岁不大,还是头一回上战场,只是再多的憧憬终究也是成了空。”
“我还记得有个人,英武骁勇,同我说他还有个订了亲的娘子,可是我没保护好他,是我的错。”
“我的记性向来好,我从来都不曾忘记过他们的面容。”
“还有,不单单是唐军不单单是我的手下的兵,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在战场上向我讨饶哭泣的敌方士卒,可是战场之上又哪里容得下心软呢?”
“大多的人,不过是为了求一条生路而已,千人……每杀的一个人我都记着。”
“可想要天下统一,想要战火平息,没办法避免,只是,他们却永远等不来这安定的日子了。”
“我所求的,所愿的,他们永远看不到了。”
长孙无忌语气柔和:“二郎,所以你想要做什么?”
李世民好似有些难受地翻了个身,寻了个更加舒服的位置靠着榻:“辅机,我想要下个诏令。”
“诏建义以来交兵之处,为义士勇夫殒身戎阵者各立一寺,派人立碑铭刻,碑文由我亲自来撰写,他们不该被人忘却的。”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李世民的情绪格外失控,他的声音带了些哽咽:“他们不该仅仅只是史册上一笔带过的存在,他们理应要被世人记得的。”
长孙无忌无法言说此刻心尖的酸涩,瞧着李世民的模样,长孙无忌当然可以理所应当地出声劝谏,所谓牵于多爱,复立浮屠……作为一个雄主有时候是不需要多余的仁慈的。
可长孙无忌却只是笑了笑:“陛下所为,对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