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风雨依旧, 树影婆娑。

  昨日大理寺卿苏舫宴联合几个言官给殷雪上了个折子,指责其办事不力、莫名失踪,方才使得刺客有了可乘之机。

  而冶清昼因为跟着谢君绸搭救太子, 从而轻而易举地脱身,罪责就落在了殷雪身上。

  司礼监的太监早就看不惯殷雪嚣张跋扈的样子,又亲自杖刑五十, 自然是不遗余力。

  等到板子抬起时, 上面早已布满血迹,殷雪奄奄一息地躺在御道上,双眸微阖,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显然受尽了痛苦,但他依旧没吭一声。

  蓦地,一盒白瓷药放到殷雪跟前, 他怔怔地抬起头, 想看清来者到底是谁。

  可惜并不是他想见的太子。

  只见冶清昼撩起红色的衣摆,缓缓俯于他身前,眼眸中暗藏讥讽和戏谑的意味:

  “哎呀,瞧瞧殷雪哥哥脸都白了。干爹嘱托杂家来给你带乌沉香,干爹还嘱托殷雪哥哥好多事情呢。”

  乌沉香是西域特有的损伤膏, 疗效相当, 但一钱难求,更是值千金之价, 能够随随便便买上一盒、顺便送人的,满京城应当只有冶清昼了。

  他轻轻摇动白玉折扇, 黄金流苏晃得殷雪头晕。

  “滚,别假惺惺了。”

  殷雪咬牙切齿地说, 抓着地面的手指指间满是鲜血:“别以为你背靠着岑鸿远就能高枕无忧了,我迟早爬上你的位置。”

  冶清昼莞尔:“那你就想想好了。”

  殷雪看向笑语盈盈的冶清昼,眼中恨意更浓:

  “如果你想靠着汝南侯和指挥使司扶摇直上,我劝你休想……咳咳。你也不想想你父亲冶清明是因为谁死的!”

  当年燕安王府的大火历历在目,冶清明本也是燕安王手下的一员久经沙场的大将,只是在燕安王府覆灭后,父亲也受“燕安王谋逆”的牵连,故受抄家问斩之罪,冶清昼也因此净身入宫。

  想到这,冶清昼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阴森森地盯着殷雪。

  正所谓,君臣一梦,古今空名。

  当年血腥难堪的故事,如今被殷雪提起来,竟显得如此稀松平常。

  冶清昼的眼中几不可查地的闪过一抹湿润,但很快,他将双手交叉放置在膝盖上,片刻后还是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笑意:

  “不好意思,杂家听不懂殷雪哥哥在说什么呢。”

  “皇上已经猜测到谢玦是谁了,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就不怕跟着他们重蹈覆辙,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殷雪硬生生被冶清昼气到咯出一口血来,眼眶腥红,他如葱削的手试图去抓住冶清昼的衣领:

  “别装了!我要是你爹,我都得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杂家有几个爹不重要,但是你只配当狗。”

  冶清昼的脚狠狠踩着殷雪的手,低低地骂了一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极度危险的气氛,仿佛随时会扑过来将殷雪撕成碎片。

  殷雪努力想爬起身,但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不要白费力气了,杂家还有句话没有跟殷雪哥哥说呢。”

  冶清昼按住他的肩膀,脸上还是之前的天真笑意,他凑近殷雪的耳畔,小声说道:

  “干爹让杂家嘱托你,自作孽不可活。小心没等大干戈来时反受其咎。明哲保身吧,好同砚。”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脸在东宫被太子提干,到底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现在狂妄到都不把掌印太监和自己不放在眼里。

  再不整治一下这个人,怕是不知道整个司礼监谁说的算了。冶清昼想。

  说罢,冶清昼看向身旁的几个牙牌小太监,用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舒了口气说道:

  “走吧。回去喝点酸梅汤。且让殷公公在这地方好好歇着,天气转热了,还是地上凉快点。”

  “你——!!”殷雪又是呕出一口鲜血。

  是夜。

  殷雪蜷缩在东宫的偏殿披檐下,身上横七竖八的鞭伤看起来无比骇人,几个牙牌小太监拿着伤膏往其背上均匀涂抹,乌木沉香造就的疼痛不比杖刑好上多少。

  殷雪几近咬碎牙关才堪堪挺过。

  “莲海,不必抹了。”殷雪厉声说道。

  莲海握着损伤膏的手微微一抖,忙退了下去,他知道这位“东宫阎王爷”接下来多半要开始发难了。

  殷雪越想越气,一挥袖袍将梨花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摔了下去,声嘶力竭地说道:

  “肯定不止是冶清昼从中作梗,他没这一手遮天的本事。最近,咳——苏宴清那老家伙最近和谁走得近。”

  莲海大气也不敢出,心惊胆颤地说:

  “回干爹,大理寺卿近日依旧和内阁几位阁老接近,没什么异样,倒是那个苏少卿……”

  他不再说下去,反倒是引起了殷雪的注意:“说,苏少卿怎么回事。”

  莲海“啊”地伏在地上,小声说道:“前些日子苏少卿和汝南侯府的二公子走的较近一些。指不定是他们……”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殷雪干笑出声。

  原来大理寺卿之前连番给上汝南侯折子,殷雪本以为大理寺卿那样的诤臣的折子下不会有佞臣东山再起,却没想到其子却还私下建交。

  居然还是个障眼法,真是让人想不到。

  尖锐的笑声吓得莲海浑身发抖,他一边打着自己两侧脸颊,一边不断磕头:

  “干爹,是莲海说错话了。莲海自愿受罚。”

  “不,你没有,你说的很好啊,说得好。”

  殷雪笑够了,方才渐渐从被褥里欠身,眼中杀气腾腾:

  “看来还有卿玉案的主意,真是看皇帝老儿快死了,抢着当太子眼前的红人,我本以为这病秧子废物是会爬床,但没想到他谁的床都爬。”

  他绽开诡异的笑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既然卿二公子这么喜欢引/诱别人,那就让他引/诱个够,最好来个身败名裂。”

  殷雪的手指蘸了药汁,在桌上慢悠悠地写起“身不由己”几个大字。

  正好近日他国来朝献贺礼,彼时若是让卿玉案出场……

  月色正深,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被殷雪敏锐地捕捉到,他耳廓微动:

  “是太子。”

  莲海守规矩的稽首:“拜见太子殿下。”

  殷雪重新缩回了被褥,刻意拉下肩膀的衣物,露出背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鞭痕,当时狠厉的目光瞬间更替为无助,他想要下地请安,但却被谢朱颜拦下。

  “殿下。”殷雪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朱颜赶紧伸手扶起殷雪,只见殷雪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干裂,一身的狼狈,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关切地看着殷雪:“大伴,大伴你怎么了?”

  “我……”

  殷雪的脑海飞速闪过几张面孔,随后佯装声泪俱下的模样,“殷雪办事不力,差点就让殿下受伤。殷雪自请受罚……”

  “此事也不怪你,不知为何父皇也不让本宫替你解释,也不让本宫为阿雪你拿药。唉。”

  叹息间,谢朱颜将从太医馆偷拿的药膏递给莲海,又坐到殷雪的身旁,亲自为他上药,手法明显比莲海好上许多。

  “本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本宫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和父皇求情的。”

  上好药,谢朱颜撑着下颌,愁眉苦脸地问道:

  “幸好本宫得汝南二公子搭救,本宫说好要亲自登门拜谢的。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殷雪想了想:“殿下若是给他登门拜谢,岂不是折辱了皇上面子,若是传出去,指不定要听多少的闲话。皇上更是要责罚太子的不是。”

  殷雪言之有理,太子失望地摇摇头,轻轻捶了一下床沿,闷闷地说道:

  “那怎么办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总不能让本宫就这么空着手吧?”

  殷雪的嘴角扯出一丝阴谋得逞的冷笑,他看着谢朱颜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那殿下倒不如借一些公事,把他接进宫里。就能把所有困难解决了。”

  谢朱颜听完眼睛倏忽亮了起来,殷雪趁热打铁地补充道:

  “正好皇上不会因此事多言,太子还能多见卿二公子几面。”

  谢朱颜拊掌:“就按阿雪说的办。”

  ……

  而在另一边,客栈内萧霁月方才包扎好伤口,堪堪躺下。

  如果并非卿玉案亲自包扎或许他还不知道,萧霁月的肌腱早已撕裂见骨,再加上伤势严重,他甚至连动一下都困难,即便痊愈也不能用力过度。

  窗外雨声淅沥,洗刷着脏污与泥泞,无患子花探进窗棂,雨水沿着花枝悄然而落。

  卿玉案坐在桌案前援纸,润笔研墨不知在写什么。

  萧霁月不禁多看了几眼,问道:“卿大人不睡吗?”

  卿玉案简明扼要地回答:“不困。”

  不知是逃命途中过于劳累,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萧霁月此刻困顿不已:

  “那我先歇下了。你也早睡。”

  卿玉案此时已经写了大概十行字,毫无情感地“嗯”地回应了一句。

  这一晚,萧霁月睡的极不安稳,他梦见自己身处于冰窖之中,四周都是寒霜密布的冷气,让他根本喘不过气,而且完全逃不出去冰窖。

  待萧霁月睡熟以后,卿玉案将狼毫笔搁置回砚台。

  一柄短刃从卿玉案的袖口露出,他位于对方身上,微微埋着头,短刃的锋芒上闪烁着森然的寒芒,在暗夜里格外醒目。

  卿玉案缓缓握住短刃,镀上灯笼冷光的眉睫显得无情许多。

  他不想再等了,这个时机正好。

  他只要用力一划,就能划破萧霁月的喉管,他与萧霁月的爱恨情仇就能彻底消解,自己以后就算是死,也能死的解脱。

  一道细细的血痕蜿蜒绽开,卿玉案的心底紧绷的弦也在此刻拨动。睡梦中的萧霁月皱起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哒哒”的步伐声响彻客栈,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

  “请问汝南侯二公子卿玉案何在?”

  好巧不巧,怎么会是司礼监的人?

  卿玉案心念一转,连忙将短刃收入袖中,裹着外衫走下门去,他轻巧地走下床榻,向门走去。

  他刚站定就看到两位年纪不大的太监,俱是来者穿着黑袍,身材高挑瘦削,一双眼睛精明得很,他看向房间内的萧霁月,眼神微闪,但是很快便掩饰过去。

  其中一人揣着一封密令,向着卿玉案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在下莲海,奉太子之意前来迎接都事大人入宫的。”

  卿玉案捏着自己外衫的领口,匪夷所思道:“入宫?”

  此刻,房中的萧霁月也睁开了眼:“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