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漕运总督万欣荣。
只可惜他来的太晚了。
“贤良!?”
滚烫的鲜血溅在万欣荣的脸上, 他失控跪地,抱住身体已经僵直的万贤良。
许久,他才从无限的悲恸缓过神来, 恶狠狠地看向高台上的稳坐的萧霁月与白衣胜雪的公子。
当年萧霁月与卿玉案还不够,如今怎么又找了个新的相好?
那一瞬间,万欣荣从后者的眼中窥见了熟悉的神情。
不对, 此人定有古怪!他到底是谁?
他与卿玉案对视而望, 只见卿玉案折扇掩面,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卿玉案笑语盈盈:“好久不见啊,总督大人。”
万欣荣眼瞳腥红,他颤抖着手指着卿玉案:
“贺迦楼,你一区区六品官,竟胆敢动贤良?来人,把他抓起来, 把他抓起来啊。”
总督衙门护院一拥而上, 无一例外手持刀.枪剑戟将卿玉案围住,萧霁月顿起拔剑出鞘,冷道:
“我倒要看看谁敢!”
周遭的护院纷纷退后,卿玉案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自然是不敢,但是上头有人敢啊。总督大人别忘了, 我可是拿着皇令的钦差。”
朝廷命官谋害钦差, 无异于蔑视皇权,与造反同罪, 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台下方才对卿玉案评头论足的人们,在此刻瞬间缄口, 彼此互换眼神,默默地垂下头。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万欣荣咬牙切齿地瞪着卿玉案。
卿玉案微微俯身, 莞尔道:“卑职请总督大人到监军府上一叙。”
监军府上,卿玉案撑起头,衣襟上巡查御史的令牌便在万欣荣的面前展现。
“卑职也是奉命办事。但又不仅仅是如此。”一纸兵部堪合推至万欣荣的跟前。
卿玉案脸上的笑意不减,他翻开核验清单,继续说道:
“既然是漕运总督府的船,自然和总督逃不了干系。既然能从西域取得乌沉香,那枪.支弹.药应该也很容易拿到吧?”
万欣荣蓦地睁大双眼。
四年前汝南侯与蛮族在秦淮一战的过往历历在目,一般人都不知其中真相,就连内阁元老也以为是汝南侯咎由自取。
四年前面前这位监军也不过甫及弱冠,应当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学院书生,怎么对当年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
除非他就是……
万欣荣后撤一步:“你到底是谁?!”
卿玉案与卿齐眉都在火场丧生,他是亲眼看见卿玉案下葬的,卿齐眉的身量又与面前瘦削的人不同,难不成是汝南侯府的门生,特地来找自己寻仇不成?
两个小丫鬟静悄悄地给两个人斟茶,卿玉案微微吹温,最后又放在桌案上。
“我是谁不重要。”
卿玉案闲适地双手交叉,抬起眸说道:
“卑职听闻总督大人其实还有一子,就在华苑南巷的一户私宅,总督也不想牵连与他吧。”
万欣荣倒吸一口凉气,他腿脚顿时发软,需得旁人搀扶方可站起。
他本以为自己隐藏私生子的消息足够好,可在朝廷中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贺迦楼,怎么会有如此强力的眼线。
自己还是太小瞧这位后生了。
“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啊!!!”
万欣荣两眼不自觉地一黑,堪堪跌坐在梨花木椅上,大声咆哮。
“是。”
两个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跑了出去,并将厅门带上。
整个大厅只剩下万欣荣的喘息声,卿玉案不觉轻笑,他轻抿一口香茗,说道:
“只要大人答应我一件事。贵子定然会安然无恙。”
听见还有回旋的余地,万欣荣压下声音:
“什么事情?”
卿玉案思忖片刻,说道:“四日内,把当年汝南侯府世子与漕运总督真正的书信,以及和鞑靼族交易枪/支的货单给我。”
这难道不是等同于自断活路?
万欣荣的嘴唇发白,但依旧逞强地说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卿玉案早早便料到他会说这话,眼眸微微泛起光泽:
“总督大人不必担忧,我是不会呈给皇上的,只不过权为我明哲保身罢了。而且总督大人还要感谢我呢。”
这是万欣荣听到最为荒谬的话:
“感谢你?!”
卿玉案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
“一个无甚前途的嫡子,换取首辅之位飞黄腾达,护佑另一子安虞。总督大人不该感谢我么?”
相较于不学无术的万贤良来说,万欣荣的庶子蓁启若论天赋和资质,蓁启都远超万贤良。
只是大夫人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庶子,恐怕还会不好解释。
“首辅?”
万欣荣难以置信地看着卿玉案。
卿玉案继而轻笑道:“丧子之痛固然可恸,但当下宜明哲保身。总督大人难道甘为人下。大人是聪明人,应该不用在下再多言吧。 ”
万欣荣颓然跌坐在座位上,他闭上眼睛,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卿玉案说得没错,他虽是总督,却不过是个待在肥差的空架子,还要看阗何忠的脸色,自己却还要担惊受怕替他办事。
朝廷里一群吃空饷、贪赃枉法、无所事事却身居高位的官员,为何能逍遥自在?
罢了,三日。
万欣荣默默阖眸。
来得及,还能再想一想。
……
不知何时,卿玉案早已离开监军府,刚迈出门槛一步,便见一架华盖暖轿停在府前,那位轿夫的衣服上还绣着“萧”字。
将军果真是好大的阵仗。
下一刻,萧霁月掀开珠帘,见到卿玉案时,唇角的笑意漾到眼眸:
“贺大人这是去哪?”
卿玉案只是瞥了瞥他,依旧没好气地说道:“随便转转。”
萧霁月拄在窗槛上,望着他说道:
“我带贺大人转。”
“那我也要去。”
没等卿玉案回答,便听得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卿玉案转头去看,只看任平生像是提着小鸡崽般提着符年,任平生笑容可掬地走到卿玉案身边。
这两个家伙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卿玉案目光微微后移,低声道:“你们来作甚?”
“任主簿说萧将军对大人图谋不——”
符年天真地眨眨眼,把剩下半块桂花糕吞下后,含糊地说道。
任平生赶忙捂住他的嘴,笑嘻嘻地对卿玉案说道:
“我们担心有匪徒。”
任平生一看便是文弱书生,符年还是个刚到腰身高的少年。卿玉案好歹跟着苏清苏大人学过几招,也不知道这三个人哪个更需要保护。
何况还有萧霁月的护佑。
坐在轿子中的容兰听不下去这么荒唐的理由了,刚想起身理论两句,却被萧霁月按了回去:
“无妨。”
但卿玉案也没苛责,说道:“那便跟来吧。”
半个时辰后,甫入京畿通衢,卿玉案便感受到浓浓的烟火气息,周遭喧嚣让符年和任平生应接不暇。
华灯初上,集市熙熙攘攘,池枝江上水波浩淼,画舫影动、琵琶曲婉转,都是他们没见过的。
只有卿玉案知道,这是前世上元节那日,萧霁月带自己来的那条街衢,和往日不同的只有今日是花朝节而已。
街角卖胭脂水粉、各类吃食的摊贩也正在招揽客人,小贩吆喝着裁剪好的五色彩笺与簪花,闺中女子言笑晏晏,将把彩笺挂在海棠花树上,不仅是祈求花神降福,更是为了在新的一年遇见良人。
符年羡煞地瞧着路边簪花的人们,他高高抬起头,说道:
“哼,我就说吧,花朝节跟上元佳节一样热闹。别人簪花,我们大人什么都不簪也比他们都好看。”
任平生无情地揭穿:“哼,明明是我门监军大人本来就好看。”
卿玉案挪移视线:“少说这些旁的。”
不远处的容兰朝着萧霁月招招手,说道:“大人,找到庆元当铺了。”
萧霁月点头示意,旋即看向卿玉案:“贺大人在此稍作歇息,我去去便来。”
“嗯。”卿玉案颔首。
等到萧霁月走远,任平生才提起腮帮,盯着萧霁月的背影,说道:
“符年,你觉不觉得萧将军对咱大人有那方面的意思?”
符年眨眨眼,疑惑地说道:“将军对大人很好呀,就像是王爷王妃对待大人那样。”
任平生感觉自己在鸡同鸭讲:“就是……那方面啊。”
“哎,到底什么呀。”
符年歪着头,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什么端倪。
任平生连忙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啥也不懂的小屁孩。”
也是,符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朝廷命官大多喜怒不形于色,一些风月过往对于他来说应当察觉不到。
他倒是觉得,萧将军肯定是当寡夫当四年,独守空房空虚寂寞冷,如今又想续弦。于是,想把贺大人当亡妻替身,一般话本都这么写的。
这以后,萧霁月看贺大人都是亡妻的影子,那还得了?!
趁现在贺大人还是清白身,自己还是劝他迷途知返好些,没准也是名留青史的好事一桩。
对,就这么干。
任平生快步追上卿玉案,试探着问道:“贺大人。我有一事情不明。”
卿玉案依旧望着令人目眩的宫灯,神情也微微放空:
“说。”
任平生笑呵呵地说道:“方才有一个谜语说,最是无情帝王将相家。为何古人这么说啊?”
帝王将相,是博爱世人的,但同时又是无情的。
卿玉案的眼前浮现过过往一幕幕,浮现过许多人的面孔。
是的,他们可以驰骋疆场来护佑子民,也可以无情到献出自己的亲生骨肉、抛却锁于深闺的妻女来谋取高位,甚至帝王子嗣互相残杀。
但凡与谢家牵扯的,大多都是如此。
卿玉案的眼瞳瞬时冷了下去:“掌权者与执剑人一样,皆是冷血无情,故此不可倾注过多,否则慧极必伤。”
任平生点点头,故作思考道:“是这样啊。我也觉得是这样,那萧大人他也是如——”
一语未了,不远处的小贩朝着两人挥手,吆喝道:
“几位公子来祈愿吗?花神可是很灵验的,要是投中花神标,还有礼物赠送哦!三次铜板一次,童叟无欺。”
“监军大人想去吗?”
刚刚走出两步,卿玉案便听见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是萧霁月回来了。
罢了,说不定这时又碰上其他说闲话的人,到时候耳朵又不怎么清净了。
卿玉案犹豫了下,没有回答。
那便是想去了。萧霁月轻笑。
下一刻,一张红狐面具戴到卿玉案的脸上,萧霁月似是看出他的心中所想般,小心系好他颈后的细绳。
卿玉案出乎意料地看着他。
略微冰凉的指腹触碰过卿玉案的肌肤,都如同轻薄蝶翼搔痒心间。
那一瞬间,卿玉案久为荒原的心燃起一丝光亮。
不知为何,他的身形忽然僵在原地,外界周遭的喧哗吵闹顷刻消散,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此刻主导神思。
明明帝王将相是无情人。
为何面前的人眼中是有情意,看不出任何对自己的杀气与恨意。
萧霁月对他莞尔道:“走吧。”
长风拂过江面,揉碎江中的皎洁圆月,又轻柔地掀起两人的衣袂,迟迟不肯抛下。
卿玉案错愕地看向萧霁月。
是以,他的手蓦地一暖。
原来不知何时,萧霁月触碰起他的掌心,随后十指相触,将他紧紧牵起。
“……好。”
卿玉案也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