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 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正在吾辈。”

  东宫的书房内, 谢朱颜握着狼毫小笔,枕着《世说新语》阖眸而眠,嘴里还念念叨叨说着没背完的语段。

  窗外大雨十日不歇, 天气都冷上许多, 偏生东宫地处洼势,宫人紧锣密鼓地往外舀出积水。

  卿玉案为其披上雪白厚氅后,悄悄翻开监军府的公文,尽力不去打扰谢朱颜。

  公文里飘落一张信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六个字:

  【十日不见,甚念。】

  落款是萧霁月。

  萧霁月应该是在想几天后百花酒楼的女儿红吧。

  【不会欠你女儿红的。】

  卿玉案唇角勾起,没等他下笔去回信, 他的手腕便被人拉住, 谢朱颜睁着天真的眼眸问道:

  “太傅在看什么。”

  “没什么。”卿玉案不紧不慢地将公文翻过一页,正好压住那封书信。

  幸好谢朱颜什么都没看到,他撑着自己的下颌,说道:

  “本宫觉得太傅很像本宫的一位故人。不是容貌,是眼睛很像。”

  “只可惜, 本宫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人们都说他已经……”谢朱颜的眼眸黯淡下去。

  谢朱颜生了一双桃花眼, 眼神清澈透亮,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 而卿玉案也不例外。

  卿玉案稍稍动了恻隐之心:“殿下若是想他,把臣当做他便是。”

  谢朱颜放下狼毫笔, 捧过卿玉案的手,像是小狼般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太傅以后也可以陪着我吗?萧将军当时可以娶男子为妻, 本宫是不是也可以?”

  听到这番话,卿玉案怔愣了半瞬。

  太子到底喜欢上了什么人,为何后宫的人都没有发现端倪,也没人劝阻?

  当下谢朱颜年纪尚幼,应该不懂什么叫做清规戒律,但是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喜欢的便应该得到。

  卿玉案慢慢抽离手掌:“未来皇上和皇后娘娘会为殿下觅得贤淑的女子的。”

  谢朱颜摇摇头:“本宫不要。”

  合上公文后,卿玉案无奈叹息:“殿下可要想好,殿下立男子为妃,定为世俗所不容。”

  谢朱颜思忖片刻:“那若是太傅所愿不为世俗所容的话,也要迁就世俗吗?”

  “臣……”卿玉案一时哑然。

  蓦地,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罗裳。御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卿玉案唤来女官。

  罗裳微微躬身:“回太傅。前几日给事中敲时折子递不过去。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便亲自敲登闻鼓了。”

  谢朱颜“哦”了一声:“怪不得这几日阿雪不在。”

  这登闻鼓创立的原意就是怕司礼监不及时传折,故给呈折的言官造这面鼓。

  而且有人一敲鼓,不要说整座皇城吗,就是皇城外也听得见。皇极门的皇上一听到鼓声,就知道有紧急奏折要来【1】。

  殷雪本就是司礼监的管事,既然有人递折,忙着处理也算是正常。

  “是有什么事情么。”卿玉案眉头轻蹙。

  罗裳依言回答:“奴婢只知是皇后娘娘原在潼关,潼关今年发了大水,便着令工部踏勘加筑河堤。户部不肯拨款,便闹着敲鼓了。”

  早早便听说国库空虚,却不曾想已经空虚到应急加固河堤的款都拨不出了。

  “那兵部敲鼓是为什么?”卿玉案不解。

  “这……”

  罗裳迟疑了片刻,看着谢朱颜的目光躲闪起来:“回太傅,六部的事情,奴婢不敢乱猜测。”

  卿玉案点点头,旋即屏退几位宫人。

  潼关怎么突然有汛情了,莫不是因为这十日的暴雨?

  兵部尚书既然和工部尚书一同递折,说明萧霁月那边也应该有困难。

  “殿下,臣去御道一趟。”卿玉案站起身,准备告辞。

  谢朱颜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仰着稚嫩的脸庞,满眼期盼地说道:

  “那,本宫能跟太傅一起去吗?”

  卿玉案安抚着谢朱颜,不忍拂逆他的意愿:“此乃朝廷重地,殿下不宜长留,去去便归。臣先行告退了。”

  谢朱颜点点头,放开他的衣袖:“好。”

  ……

  雨势渐大,卿玉案撑着纸伞快步从东宫走到皇极门,两方仅隔百尺之遥。

  而皇极门除守门的禁军,也不见候在门口当值的传折太监。

  工部尚书禄泰清撑着朱红宫墙,官袍上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汗渍,还是泼天降落的雨水。兵部尚书已是年老体弱,早就体力不支被抬了回去。

  或许是站的太久,禄泰清顿觉头晕眼花,即将倒下的刹那却被一只手搀起。

  禄泰清回头定眼去望,模糊的视野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顿觉恍然。

  他甚至有些错愕地把腰间的浊酒举起,又饮了一口,怔愣地看着卿玉案,蓦地低低笑起来。

  他又哭又笑着绽开笑颜,颤抖着手抚上卿玉案的眼角,哽咽道:

  “哈哈哈,咏才你怎么帮太子把罪责都担下来了啊。燕安王在九泉之下看你这副样子,不知要多难过呢。”

  卿玉案听到他提及父亲的名字,心中不由得一沉,他按住禄尚书的布满硬茧的手,说道:

  “禄尚书仔细看看,我是贺迦楼。”

  “哦……原来是贺太傅。”

  禄泰清不由苦笑,看来自己是老糊涂了,竟会以为他是汝南侯。

  他差点就忘了,汝南侯早就被战死在沙场了,唯一的两个小儿也葬身火海,着实是令人扼腕惋惜。

  卿玉案为禄泰清撑上伞,问道:“兵部和工部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加固河堤的事情?”

  禄泰清满目沧桑:“唉,哪里是加固啊,说来话长。”

  等到禄泰清讲完,卿玉案方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自从阗何忠南下到潼关,风陵渡几度溃堤,便更消耗银两修复,很快朝廷原先发下的钱粮告罄,修复与加固被迫停工。

  拿不到饷银的工夫聚众闹事,便是萧霁月的神机营也将近压制不住,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来。

  他该怎么给皇上一个交代,又怎么给百姓一个交代?

  “六部无人理会,老臣便递了致仕辞恩的折子寄吏部转呈。可吏部每次以固堤尚未竣工为由,不肯批复。当下,我要见两位阁老。”

  禄泰清语气黯淡,眼神里充斥着深深的无助。

  “无妨,我去看看。”

  卿玉案撑着伞走进皇极门。

  皇城中只有两位阁老,以及太傅有通行的令牌,恰巧他还能帮父亲的旧友问一问。

  一位眼尖的司礼监小太监见到卿玉案,顿时明白他的来意,他急急地对着旁边的牙牌小太监喊道:

  “快去只会殷公公。快呀。”

  “站住。”卿玉案叫住那人。

  小太监猝不及防地转过头,赔笑道:“太傅。他们敲登闻鼓,是怕杂家不传折子。没什么大事的。”

  这些人一直附庸万欣荣与殷雪,他们仰恃次辅和东宫太子大伴的威权,故敢于胡作非为。

  卿玉案问:“禄尚书在淋雨这么久,你为什么蓄意不传?”

  “冤枉啊,杂家没有故意不传折子的。”

  那小太监满脸地委屈,他补充道:

  “这八年里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可皇上如今给潼关祈天斋戒忽然敲了,这不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吗?杂家也是为了皇上考虑。”

  卿玉案嗤笑出声。

  汛情哪里是向神明祈福便能止住的,不还是靠着内阁各位老臣辛苦么。

  “殷雪呢。”卿玉案问道。

  小太监的眼瞳滴溜溜一转,又假心假意地哈腰说道:

  “殷公公和次辅大人现在在养心殿陪着皇上呢,概不见人。”

  “概不见人,又是这句话!我朝天子病重,听信宦官与近臣的谗言,在养心殿跟着术士修玄,月余闭门不出。一国未来岂能托付给术士。”

  禄泰清说及此事,竟直接呕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

  油纸伞掉落。

  “禄尚书!!”

  卿玉案撑住禄泰清,急忙唤来两名禁卫,抬着禄泰清匆匆离开皇极门,送往太医馆诊治。

  “不,等不到说法我不走。”

  冰冷的雨水激得禄泰清醒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帘。

  卿玉案忽然想起,前几日殷雪所说的东厂羁押一事,他撑住禄泰清的胳膊,继续说道:

  “可前几日不是刚缴收贪墨四十万,怎么今日还是发不下款?”

  “老臣也不知。这些贪墨的流向,恐怕只有被缴收之人知晓了。”

  禄泰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浊黄的眼中透着疲惫,他深深叹息一声。

  “尚书大人。”

  不远处,应太医撑伞赶来,应太医与卿玉案对视一眼,说道:

  “贺太傅,交给我便是。”

  卿玉案颔首:“好。”

  可禄泰清咽下一颗护心丸后,目光却还是落在卿玉案身上,他总觉得卿玉案的身上有几分故人之姿。

  禄泰清咳清闷在胸腔的黑血后,喘息许久才说道:

  “太傅是心善之人,老臣只想求太傅一件事,如今天子昏庸,奸佞与外勾连,如今他们又知谢玦下落。倘……倘若萧小将军真的是燕安王遗脉,他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迦楼现在便去东厂找监察御史。”卿玉案站起身。

  望着卿玉案逐渐朦胧的背影,禄泰清无奈喃喃道:

  “奸佞不除,无人可独善其身。禄某无能,不能完成汝南侯遗志。大景未来……可都指望在太傅和萧将军身上了。”

  卿玉案离开时,一乘舆轿擦着他的肩招摇而过,内珰中贵都赶紧趋避。

  满城的风雨愈烈。

  舆轿珠帘内,一人身着青色锦衣华服,腰系玉带,手执长柄玉扇,缓步走下。

  那人拂袖走过,那两个随扈亦随即跟去。

  禄泰清抬头看时,正巧看到万欣荣那双仿佛淬毒般的眼睛。

  “两日,我定给禄尚书一个答复。”

  万欣荣的嗓音平静,但眼神依旧如同刀刃,仿佛可以刺穿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