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潼关神机营。

  此时天际乌云密布,滂沱大雨持续十日不停,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 在漆黑的夜里映出几条惨白的银蛇。

  萧霁月跟随容兰策马而归,刚入校场便见几个将士把已经魔怔的壮汉拖入营帐内,壮汉口里还絮絮叨叨地喊着:

  “给我乌沉香。给我!”

  壮汉刚到营帐, 萧霁月就嗅到了一身臭酒味, 他皱皱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一旁的老校尉燕兴怀一脚把壮汉踹到,唾沫横飞地怒斥道:

  “狗屁乌沉香,你知道那玩意什么东西吗就要?”

  从始至终,萧霁月也不曾说话,只是抬起手,示意让校尉不要再说下去。

  毕竟知道“乌沉香”的人越少越好, 免得惹得军心不稳。

  趁着这个空档, 那个壮汉耍着酒疯,厉声喊道:

  “要不是那个监军,乌沉香又他妈的怎么会断!前几天我出神机营买都不让!你们是把我们锁在神机营吗?”

  萧霁月捕捉到了字眼,眸中满是凛冽的杀气:

  “买?去哪里买。”

  那壮汉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上头的醉意也醒了不少, 立马打住了这个话题, 不再吭声。

  壮汉身旁通行的人也不由地咽了口吐沫,结结巴巴地说:

  “他喝多了。将军不让我们出、出神机营也是为了我们考虑。不是老郭说的那样。”

  “问你呢, 耳朵聋了吗!”

  茶杯猛地掷到地上,众人惊恐地抬起头, 却见萧霁月阴沉着脸,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杀伐之气。

  “说。”

  简单明了两个字, 带着摄人魂魄的威严,众人心脏都跟着颤抖起来。

  容兰回忆起来:“前几日确实有人到风陵渡。但燕校尉只是瞥见了身影,还以为是当地渔民。”

  也是,新漕运总督尚未上任,阗何忠作为河道监察也尚未从京抵此,卿玉案还在东宫任教,风陵渡便无人看管了。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空档,正是交易乌沉香的最好时机。

  只是大景的乌沉香都被卿玉案扣押,再有的乌沉香定然是从西域而来,这一点无错。

  只是……朝中许多消息,只有内阁的朝官知晓,外族是如何那么快便得知的?萧霁月思索起来。

  萧霁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像是能从中窥探出内心最深处:

  “在哪里,又是谁跟你交易的。”

  壮汉不敢耽搁,立即说道:

  “在潼关渡口。大抵不是外族的人。那时候夜黑风高,我只顾着买‘乌沉香’了,就……就没看清是什么人。”

  壮汉哆嗦着回答完毕,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额头直冒冷汗,不敢正视萧霁月的眼。

  他在说谎。萧霁月想。

  看来这个细作定然出自营中了。

  燕兴怀听见那壮汉的话,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揪住壮汉的衣领怒骂道:

  “大丈夫能不能有点志气?乌沉香、乌沉香的,天爷爷的你吃那玩意当饭吧。”

  萧霁月眸光微闪,他环顾那些面面相觑而不吭一声的人,怒极反笑。

  军营就是葬送在这些败类身上的。

  萧霁月稍稍抬手:“没人承认是吧。容兰。”

  容兰微征:“在。”

  萧霁月平和道:“把我的木匣取来。”

  木匣,装什么东西的木匣?

  之前候萧霁月有嘱托过木匣的事情吗?

  正当容兰还在记忆中不断搜索有关木匣的关键字时,萧霁月转过头,目光藏有更深之意:

  “你也聋了?”

  容兰顿时福至心灵:“是。我这去取。”

  不多时,一个棕黑色的木匣便摆在萧霁月的跟前。

  萧霁月翘起腿,接过斟得满满一杯的茶水,另一手轻轻敲击木匣,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里面装的是荧粉,我离开神机营之前,命燕校尉事先在新派发的鞋履下涂抹过。”

  旁边的小兵相当配合的抬起脚,果不其然看到沾在鞋底的□□:

  “果然有。”

  其他人也抬起脚:“还真有啊。”

  那些参与“乌沉香”一事的人们的心仿佛在一瞬间跌入谷底。

  萧霁月眼眸亮起,他撑着下颌,压低声音说道:

  “所以谁出了神机营,今夜一寻便知。现在知道的,赶紧说出来。别浪费我晚上的时间。”

  涉事的人纷纷对视一眼:所以萧将军的意思,是卿玉案其实就在潼关吗?

  卿玉案也曾是大理寺卿苏清的门生,又在幽州当过通判,断案决事的手段自然非同凡响。

  想起万贤良的惨死状,壮汉的身形一抖。

  萧霁月耐心地敲着木匣:“倘若天黑之前仍然没有线索,只能按军法处置了。想想上次万欣荣在死之前,可是被拔了舌头的,那都没当场死成呢。”

  若论大景两大酷刑,第一便是凌迟,第二便是卿玉案的十八般逼供法,甚至更胜一筹。

  要不是萧霁月亲眼所见,他甚至都不知道,卿玉案原来是这么恨当年惹恼他的人。

  壮汉旁边的郭大侠连连磕头,话语都是颤的:“将军不、不要叫贺太傅来,我招我招!”

  果然搬出来卿玉案更好使。萧霁月心想。

  容兰倒是惊叹了一下:

  怎么又牵扯贺迦楼了?难不成是……

  结合萧霁月之前的话,容兰这才意识到那壮汉话中之意,差点笑出声。

  原来将军和太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啊。

  “咳咳嗯。”

  容兰偏过头,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

  萧霁月冷冷剜了他一眼:“严肃。”

  容兰正了神色,一板一眼道:“是,将军。”

  他倒是希望卿玉案就在身旁,可惜了,还有几天才能见上一面,这皇帝老儿真是心狠,想让自己思念成疾。

  萧霁月眯了眯双眼,声音依旧是淡漠的:“说。”

  郭大侠瞄了一眼壮汉和容兰,嗫嚅了半天嘴唇也没说出剩下的话。

  萧霁月会意,屏退营帐中的其他人后,方才问道:

  “现在说吧。”

  郭大侠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那天在……在营帐外,我看见了贺大人,是贺大人给我们的货。”

  萧霁月神情更冷,他拍桌而起:“你当贺迦楼是什么人,能干出这种事情?”

  郭大侠连连磕头:“我的话不敢有虚。将军大可以问问几位弟兄,昨日神机营的弟兄都看见贺大人了。”

  从京抵晋,怎么可能一天时间。何况卿玉案一直都在东宫,怎么可能离开?

  萧霁月眉头微蹙,他看向容兰,容兰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

  “将军,是易容术。大景境内,不光贺大人会易容术。”

  郭大侠浑身发抖,他弱声说道:“的确是朝中的人,带着乌沉香。我看着他还有朝廷的牌子。”

  萧霁月嗯了一声:“容兰你去六扇门查查,朝廷上到底还有人会易容术。”

  容兰作揖颔首:“是。”

  壮汉也跑进营帐里,终于还是全部承认了下来,说道:“确有其事情,我还以为贺大人也要乌沉香,又想捞一点外快。”

  萧霁月揉着眉心:“你们为什么会认为贺太傅也要乌沉香?”

  郭大侠吞吞吐吐,似乎很犹豫:“之前弟兄们看不惯他管我们买乌沉香,便……便在贺大人的药里放了一些。”

  那人的话音落下,周遭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放了多久?说错一个字,仔细你的舌头。”燕兴怀又问。

  郭大侠不敢隐瞒,越说声音越低:“从贺大人刚来潼关的时候就试了。”

  所以,在萧霁月送卿玉案回东宫的时候,自己给他的那些药,其实也是掺了乌沉香的?

  对么。

  “……”

  萧霁月手中的木匣不受控地掉落在地,眼神空洞无神。

  木匣开裂,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两人这才意识到,鞋底的哪里是荧粉,不过是涂抹在兵器上防滑的尘粉而已。昨日燕兴怀搬运尘粉时,恰好在将军营帐撒了一些。

  “你不知道乌沉香是西域蛊毒。一但中蛊,根本没有解药?!”燕兴怀怒吼道。

  神机营的人即便是从万贤良的手里买过乌沉香,也只是几天便被制裁,但卿玉案来到潼关几个月,恐怕中蛊颇深。

  乌沉香的确是可以止痛疗伤,但那只是微小的计量。这东西起源于苗疆,倘若掌控者发动母蛊,便是万箭穿心之痛,最后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任凭其摆布。

  那壮汉一听,脸色变得煞白,身体也抖得跟筛糠似的,成了一副哭丧脸,哭诉道:

  “燕校尉你可别怪我们俩,我也是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蛊毒,我只是不想让贺大人再拦着弟兄们买……”

  燕兴听罢,气的差点跳起来打人:“你还有理了?”

  萧霁月径直走向那人,提起他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怎么敢动他的?你有过问过我吗?!你有吗!”

  “将军,我错了,真的错了。”

  那壮汉吓得屁滚尿流,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是是是!是我们糊涂了!”郭大侠叠声道歉。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次重来一世的机会,防那些朝臣作祟防了那么久,偏偏没想到会祸起萧墙。

  萧霁月的拳头紧握又松开,反复数次,最终缓缓收力。

  容兰走入营帐:“六扇门有消息了。”

  他的语气顿了顿:“当时国师曾收了两位徒弟,一位是冶清昼,另一位便是新任的东厂提督,殷雪。”

  殷雪。

  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

  大雨愈演愈烈,狂风怒吼着,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寒风席卷众人的衣袖。

  “报——”

  身穿银色盔甲的男子从远处疾驰而来,身形迅速,眨眼间便到了营帐前方,回报道:

  “启禀将军,京传邸报,潼关河道出了汛情、洪涝泛滥,巨浪已经冲击南部堤坝。”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砸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萧霁月闻言,立刻踏步朝外走去:“派人护送灾民撤离。”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