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中,过去的“秦之易”,没有对小少年的这番话产生什么怀疑,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么个地方的。

  根据那个少年的描述,“他”大体上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小少年不知怎么的遭遇了意外事故,醒来后,头痛欲裂,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样貌,却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也记不清这身衣服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偏殿深处,秦之易看到“自己”和小少年一同打扫了一遍屋子,将勉强可用的家具、床榻整理干净,甚至拆了大殿上还没有完全发脆的布垫,将之弄成了床垫。

  被困在这样诡异的地方,寻找逃脱的办法暂且不论,当务之急,是先在这里生存下来。

  那个“自己”似乎还是很担心唯一的同伴的身体情况,当初初见之时,发烧痛苦的少年给人留下了十分深的初始印象,就算对方后来再没有诉过一句苦,也不敢让少年着凉。

  “自己”裹着不知哪里扯下的帷幔,将所有的棉絮垫子,都堆在了一只窄窄的石塌之上,将少年安顿在塌上,一旁烤着烛火,两人分睡在偏殿两侧。

  一边琢磨着主殿找来的鬼画符,一边捧着果子吃的“秦之易”,忽然从纸堆中抬起头来,小声问着小少年道:“如果你真的能出去了,会想去做什么,阿容?”

  少年厉容脸上神情微微一愣,躲开着对方的视线,声音含糊不清道:“我,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他”惊讶地放下了水果,却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

  “这里虽然可怕,但偶尔外出寻找物资的时候,也能从花藤旁发现水果和野菜,如果不愿出门,在偏殿里堆起高高的坐垫帷幔,也能暖暖和和地过冬。”

  “如果一直待在这里,也很有趣。但是,我还有没有实现的约定和目标,如果在这里放弃了,那么会有人失望的,”“秦之易”垂下头,把玩着手中的果子,声音带了点无奈的笑。

  厉容睁着眼睛,目光平静地望着偏殿另一头的青年,默默握紧了身上的保暖物,半晌,才开口道:“你……一定能够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的。”

  “秦之易”双眼一亮,下意识地想要去摸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却苦于距离太远,只能强忍住,闭眼入睡。

  大殿上空,秦之易看着过去的自己和厉容一同入睡,苏醒后,共同外出探寻食材,潜入不知名的废弃宫殿或花园寻找出口,再回到偏殿瞎聊着漫无边际的闲话。

  不知过了多少日,偏殿之中,已经堆满了两人从其他地方搜刮来的食物、生活用品。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宫殿区域之中,隐藏了不少奇形怪状的器皿摆件,甚至还有用途不明的花草雕塑,硬邦邦的一大株,却完全没法食用。

  为了寻找离开的方法,“秦之易”拉着厉容四处去探险,摸准了黑雾和鬼怪不会出没的路线,几乎逛遍了整片中央区域。

  然而,却只有上帝视角的秦之易,才能看得见,许多时候,压根不是他们摸清了鬼怪不会出现的路径,而是厉容在疯狂放水,将一切可能打扰两人的东西,提前清除了出去。

  这里的天幕永远是阴沉沉的血红,没有日出日落,也没有真正的黑暗。

  高耸的宫墙之间,“秦之易”拉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厉容,拼命地奔跑着,躲避后面的追兵。

  厉容的神色沉默,似乎是再也支撑不住,腿上一软,跌倒在地。

  “秦之易”神色一慌,立刻停下了脚步,想要背起对方。

  厉容双腿微微颤抖着,低着头,话语极轻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不用……不用管我了。就算离开这里,我也没有任何想要做的。”

  他指尖慢慢握起一捧黑雾,身后追逐的尖叫声迅速接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淹没。

  秦之易默默望着下方,虚张声势的鬼怪虚影,只觉得心口仿佛闷着一股火气,不知该向谁发泄,来得莫名,却也令人恼怒。

  只见“自己”愣了一秒,咬牙切齿地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仿佛背麻袋一般拎在了肩头,憋着一股劲向前跑去。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记起了什么,又是因为现实世界的哪些事想要自暴自弃,但是现在你什么都不必去考虑,只要想着今天怎样活下去就好了。”

  “秦之易”的语调沉稳,态度不再似先前一般开玩笑似的,冷声道:“我想要表演出打动人心的角色,想要为人们创造出更多美好的意义。”

  如果你离开这里之后,仍旧无法改变想法的话,你可以选择为了我而活下去,阿容。而我不会辜负任何人的期待。”

  厉容侧过头,以一种完全没有说服力的姿势被扛在肩上,默默地望着那个漂亮的红衣人,神色慢慢松懈。

  他用力抱住了对方的脖子,默不作声地埋起脑袋。

  追赶着他们的“东西”,放慢了节奏,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在一拐弯的地方,就消失不见。

  “嗯。”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呼吸声之间,厉容极低地应了一声。

  *

  两人的这一趟出门,没有找到任何逃脱的线索,可是秦之易明显能感知到,厉容的情绪仿佛从那之后就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他不再沉默寡言,甚至会主动提起一些日常的话题,变得更活泼了。可是,每当“秦之易”独自外出探寻遗迹之时,他却总是会在无人看到的角落,贪婪地注视着那个人的一切,不论是以黑雾的分·身还是以本体。

  厉容似乎清晰地意识到了,这样的相处只不过是极短暂的转瞬——而那个人一定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去完成他的梦想。

  自己没有资格将人留下,即便那个人说了让自己为他而活,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对方却不会留下一点记忆与影响。

  厉容可以让这片死地变成两人的世界,但无法留住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类。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某次独自出门探索回来后,“秦之易”一回到偏殿,就激动地拉起了正在加枯枝烧水的厉容,告诉他自己的新发现。

  这次的探索意外的顺利,“秦之易”发现了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密道尽头,是一片宽阔的水域,从这一头,甚至能隐隐看清对岸的陆地。

  只要能做出简易木筏,那么他们就有离开这里的可能性了。

  厉容拿着枯枝的手微顿,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来,提出可以取宫殿内的废弃家具木材,来制造木筏。

  他知道“秦之易”所看到的对岸,指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在生死之隔的奈河对岸,便有生门,可通人界。

  寻常的小船无法在奈河水上浮起,但用这冥府内的木材,便可安全渡河。

  今天他清空了密道口的阻拦之物,吹散了奈河之上的腐尸毒雾,便是为了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来,让对方不至于在路途上受伤。

  可是,如今,他却没法真心诚意地笑出来,送那个人回到尘世间。

  厉容明白自己无法独占这份时光,若是为了一己私心,将这样闪闪发光的耀眼星辰困在这片宫殿,那他就犯下了自己绝对无法原谅的过错。

  若是执掌生死的神明有了私欲,必将生灵涂炭,这一点,他早就已经明白得不能更痛切了。

  他走到“秦之易”面前,轻轻拉住一点衣袖,微笑着释怀道:“不用担心,我们一定可以安全回去的。到了那个时候……”

  少年忽然觉得怎样的话语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怎样的约定,都最终会被忘记,可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说出心里话的机会了,此时此刻止步不前,显得太过可笑。

  他眨了眨眼睛,仰起头露出一点空茫的笑意:“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秦之易飘荡在半空,心中不禁刺痛了一下,他没有实现少年的愿望,也没能完成自己的约定。

  偏殿之上,“自己”的神色慢慢冷静了下来,默默地俯下身,伸手碰了碰自己一直想揉的那颗毛茸茸脑袋,半晌不语。

  随后,“秦之易”扭头,看了眼堆满了奇珍异宝的偏殿,与面前惊讶茫然的小少年,最终伸手解下了腰间的装饰玉佩,认真地戴到了少年的腰带上,满意道:“这是我们友谊的证明,不论是什么时候,你都可以依靠我的。”

  “这身衣服和玉佩,可是我赖以生存的重要道具,平时绝对不会给人乱动。”

  “他”轻轻笑了笑,语调却珍而重之:“不过,如果你不愿回去,不愿去面对那条河流另一侧的世界,那可以凭着这件东西来找我。我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