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天气晴朗。

  秦之易坐在驾驶位上,从后视镜看去,厉容像一座冰雕玉砌的漂亮人偶雕像般,发丝一丝不苟地理出最乖巧的造型,穿着米色毛呢大衣,内搭浅色薄衬衣和西裤,双手紧张地摆在膝上。

  秦之易很想劝他不要再这么紧张了,可他又发现自己不讨厌看着厉容紧绷到浑身散发冷气的样子,觉得这样的恋人实在有趣得让人难以拒绝。

  更何况,他也十分清楚地明白,自家的家人们并没有那么好对付——甚至于自己的这份恶趣味,也百分百地遗传自此。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可以减轻紧张感的话题,望着面前熟悉的街道,自然地开口道:“对了,我还记得,在幽冥之底的宫殿内,你对我说过,只记得了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样子。”

  “那究竟是编造的谎言,还是真的?”

  厉容眨了眨眼,轻呼出一口气,慢慢握紧了指尖,艰难道:“名字是真的,但是,我编造出父母的存在,只是一个权宜之计。”

  “在我之前,仙界不曾有人飞升,恐怕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诞生于那个地方。”

  “或许我就和那些天生灵植和神兽一样,是凭空出现的吧。直到仙界第一次迎来下界修士的飞升,我才明白,有着相似样貌的自己的同族,存在于人界。”

  “所谓的父亲与母亲,我是依照着……仙界的两位前辈,擅自想象的。”

  秦之易没想到话题意外的沉重,听到那两位前辈之时,他不知怎的,仿佛也理解了一丝吃醋是怎样的感受,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那么现在他们在哪里?”

  厉容低头道:“‘母亲’被我打碎了。’父亲’,因为对我彻底失望,所以自焚失去了踪影。”

  秦之易神色不明,半晌,缓缓道:“或许你所以为的真相,并非是真正的原因。不过,只是对我而言,一个人是不该因为对他人的失望,就去伤害自己的。如果他这样做了,原因一定并不在你。”

  他望着渐渐靠近的别墅区,低头轻笑了笑,才发现自己又下意识地偏心了。

  明明他对厉容口中所说的那个世界一无所知,却又不愿看到任何事物伤害到了对方,将那位抛弃厉容而消失不见的“父亲”说成是自以为是之人,又找出了无数借口,说服自己这一切没有错。

  秦之易打开电子门锁,将车停入车库,打开了后排的车门。

  “如果你一定要责备自己的话,什么时候,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他伸出手,将两人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取出,微微笑着道,“由我来监督你的惩罚,怎么样?”

  厉容一下子愣住,随后,下车牢牢抱住了车外的秦之易,蹭着对方的脖颈,低声回答:“嗯,我不要其他人看着,只要你来做。”

  车库之中,忽然传来一声门锁响动。

  秦之易和厉容齐齐惊诧回头,就看到车库门口,站着的是刚刚推开门的年轻男子,长相和秦之易有几分相似,可是戴着金边眼镜的样子,更多了几分不可捉摸的书卷气。

  “咳,我只是刚来,”秦之御十分不好意思地撇开头,一本正经道,“没有听见你们在聊什么,也没有看到你们难解难分的模样,只是来迎接一下……好几月不回家的弟弟和他的男朋友。”

  厉容僵硬在了原地,内心疯狂涌现出一股原地回幽冥的冲动,想起自己因为心绪起伏太大,没有分出分·身观察周围环境,因此给人带来了糟糕的第一印象,就觉得自己的脸皮从来没有那么发烫过。

  他认得这个人,曾经在他仅仅只能以分·身的方式,飘荡在人界之时,便认得所有秦之易周围的人。

  秦之御是家里的兄长,也是秦之易本会成为的那个“模版”。

  另一边,本该野惯了的秦之易,不知怎的,被看到和新晋男朋友站在一起时,竟微妙地有点羞耻,只低声嗯了一声,却没有放开厉容,而是悄悄扣住了那只手。

  秦之御靠在车库门边,叹了一口气,浅笑道:“紧张害怕吗?我只是被他们派来迎接客人而已,不会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的,就当重新开始再来一次。走吧,车库里空气不好。”

  他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就走进了门,将门半敞开着。

  秦之易和厉容面面相觑,犹豫了只有一秒,就跟着走了进去。

  果然,穿过门廊,不远处,正在客厅中准备着待客点心的秦父秦母,听见了开门声便就来到了客厅,正赶上秦之易和厉容进门。

  秦母是一位有着些许娃娃脸的精致妇人,好奇地接过厉容手中的见面礼后,和两人都轻轻拥抱了下。

  她穿着素雅的长裙,比起镜头前和公众面前的秦之易形象,她更像是位普通的美妇人,普普通通只化了一点淡妆,更多的诸如指甲和首饰一类,却只戴了一只温润的玉镯子,其他则一概从简。

  虽然打扮恬淡,然而,身为上位者的气质,却是再怎样谦逊都遮掩不住的。

  秦母是著名医药公司的核心研发人员,秦父在古籍文献方面颇具权威,而哥哥秦之御更是追随了父亲的道路,如今刚刚当上古文专业的副教授,正处于干劲十足的上升期。

  只有秦之易,却选择了孤身踏入演艺圈,将自己的未来交给观众缘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厉容只觉得紧张地指尖都麻了,端端正正地仿佛念台词一般开口:“伯父伯母好,我和秦之易都是海城戏剧学院毕业的,不久前,曾一起合作拍了一部古装电影,这是我带来的礼物VR眼镜,希望能你们能喜欢。”

  他之前在网上查到,第一次和家人见面的时候,最好不要和男朋友贴得太近,否则会显得很黏人,没法给人留下沉稳可靠的印象。

  可是,方才哥哥就算见到他们的那一场意外,也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神色,就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恋人相处,不足为奇似的。

  秦母低头,认认真真地研究了一下礼物包装,惊喜地道:“呀,我之前就听说过这家公司了,但一直没有空去试玩,今天正好可以让哥哥代我试试看,对吧?”

  落后一步的秦父,脸上板板正正的,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来,闻言很捧场地附和着秦母的话题,客客气气地和厉容握了个手,就继续站在后面当起吉祥物来。

  秦父带着灰色的眼镜,长相和秦之御更像,严肃起来的样子,又仿佛令人回想到网络上对影帝秦之易的评价,“只可远观”。

  可是,厉容知道,虽然秦父的许多学生,都对他有着“不近人情”、“比起人类,对书籍更感兴趣”的怪癖评价,实际上,这只是他独特的为人处事的方式而已。

  就像秦之易不会模凌两可地对待追求者,总是会确确实实地告知回答一样,他的家人,也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或许乍一看显得疏离,却有着只有彼此明白的相处方式。

  厉容紧紧扣着恋人的指尖,慢慢地,就放心下来,不再那样紧张慌乱了。

  他有着自己的秘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无法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理解家人与亲情的含义。可是,或许他所需要理解的,不是普遍的人类的情感,而是独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羁绊。

  只要秦之易能够相信着他,就足够了。

  一上午过去。

  吃完午饭,秦之易将厉容带去了二楼,自己原本的房间。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以前的一些作业本和奖状,还有不再穿的小时候的那些衣服。

  当时在餐桌上,偶然之间,还是提到了当初秦之易离开家那时候的事情。

  出身书香世家,当他在高中期间,最终决定报考戏剧学院的时候,家中和他做出了一份约定——如果秦之易能在毕业五年之内获得影帝奖项,那么就任由他继续追逐梦想,否则,就不能继续留在影视圈。

  虽然秦父秦母都不在这个圈子内,但其中的艰辛与黑暗面,却都或多或少了解。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与后台的新人,就算拥有再优秀的演技,也有无数种半路夭折的可能性,而这份后果,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所无法承担的。

  当初,在灵异片拍摄期间,有人用不知哪来的土法,诅咒他、偷换他的道具绳结、甚至纵火差点将他烧死在幻境之中的那一次,如果不是秦之易莫名好运地在幽冥之底活了下来,那么,他就不会在有夺得影帝奖杯的那一天了。

  然而最后,秦之易仅仅用了三年,就达成了约定。其中的艰辛与挣扎,作为目睹了一切的厉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想到此处,厉容从茶几前站起身,从背后拥住了正寻找着相册的秦之易,声音闷闷的,竟带了一点委屈:“我好希望能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这样,那些人就不能对你做那些事了。”

  在两人相遇之前,有那么多那么多时光,他都错过了。

  “真嫉妒其他人,能见到那么多不同的你的样子,”他越说越委屈,将脑袋埋在了秦之易肩窝上,像一只大狗狗一样蹭住。

  忽然,房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即是敲门声响起。

  秦之易沉迷于找相册,下意识将“那么多不同的你的样子”这句话,当成了厉容也很期待看相册的意思,顺手摸了摸肩上的狗狗脑袋,对敲门声做出反应道:“嗯,我们在里面。”

  咔嚓一声,房门被推开,秦之御慵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今天严家那个小孩说要来送一件东西,所以——”

  他愣住,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到底该不该做出反应,最后干脆摆烂,继续道:“他今天下午会过来一趟,反正你们是竹马,你应该会去见一面的吧?”

  房间之中,厉容正一脸恐慌地双手扶在秦之易肩上,一看就是个刚刚才分开的姿势,他脸上迅速浮起一片红晕,连秦之御在说什么都听得有些模糊。

  秦之易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是在自家和男朋友贴贴习惯了,对于这样日常的肢体接触,早已没有了戒备,竟然回到家也还是这样的习惯成自然。

  本着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男朋友这一原则,他点了点头,平静地回答道:“是严律要来是吗?没事,我可以自己和他发消息联系的。”

  反正没关系,都见过家长了,都是要“成亲”的关系了,发小来了也只有祝福他们的份。

  完全不带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