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两人在吃饭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是何忍冬觉得他最近看起来有些精神萎颓,决定让他劳逸结合一下,就想带他去看看他认识的“老伙计”们,跟他去欣赏一场来自老艺术家们原汁原味的演出。

  两人因为今天耽误了时间没去着,就重新把时间定在了这个星期的休息日下午。

  他们推着辆自行车去的,还是何忍冬爷爷那辆装了后座和车篮专门用来出门钓鱼、遛弯的那种单车。

  辛秋坐在后座,由着何忍冬载着他在人群车流经过的街道、路口中穿行,路边遇到拦路的猫猫狗狗时他还甚至还摁了摁车把上的车铃,清脆的铃声响着,走街串巷早就熟悉了热闹的家伙们根本就不怕他们。

  吹拂之间扬起的风不大,鼓动着两人的衣角,让辛秋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学时那条布满紫荆树的校园校道。

  辛秋原本扶在后座前作为装饰一样堪堪能做扶手的把手,在经过一个转弯后,辛秋把手扶在了何忍冬的腰际上,突然一把薅上去的触感让对方惊了一瞬的功夫。

  “不介意吧?这样抓得稳一点。”他其实是骑了小电驴过来的,但在看见何忍冬家有这样一辆自行车后就改变了主意,而是问他能不能骑这辆。

  何忍冬当时问他是不是一起。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瞬,然后辛秋弯了眉眼,说是。

  “秋天。”何忍冬喊了他一声,两侧夹杂着吹拂过来的微风。

  “呃?”

  “路口窄小,抓稳。”成熟稳重的何大夫听起来像是没什么波澜,如果不是他手上刚刚扶上去后就绷在一起的肌肉的话。

  “好啊。”辛秋随意轻松地应了一句,心里却觉得何忍冬这身材可真是好啊!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起了岳晓东博士说自己在美国赶鸭子上架给同性恋者汤姆做咨询的事情了,他突然很想把这件有趣的事分享给何忍冬听。

  但显然现在不太合时宜,要是何忍冬看得见,就会发现他笑得像刚才那些懒洋洋地经过路口的小动物们一样。

  他们去了城东祠堂街那边的老街巷里,这里面的路要比外面的还要窄一点,是由单车道连成的,里面有不少旧宅子,是像他老家那样的徽式建筑,大开大合的朱红色石墩门,里头还有上下屋和天井,两侧有合院和偏堂,何忍冬带他进的就是这样的一处院子。

  从狭小的小巷来到豁然开朗的院落,就能听见铜锣快板、拨弦转轴、咿呀吟唱汇在一起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何忍冬将自行车停在了那朱门外冠茂叶繁的银杏树下,脚下满地金黄,里面还藏有不少的白果。

  蛋城栽银杏的不多见,而且春秋的气候特征也不明显,而这棵树下入目灿黄缤纷,是相当少见的盛秋初冬的景象,让辛秋不免多看了几眼。

  “好地、好景,妙极!”

  “跟你的名字倒挺搭的。”

  他看着他站在那树下,像民国洋洋洒洒就能做出篇文章夸赞的有识青年,衬托着这好地好景,但又没有附庸风雅的做作。

  何忍冬还挺稀罕他身上的文气。

  刚一进门,辛秋就看见下屋边上一个年轻人正坐在凳子上抱着把中阮,而双手横握着部手机正在大杀四方,游戏音效劈头盖脸地往外冲。

  他虚虚一瞥就能看见对方战况激烈,显然已经到了一决胜负的白热化阶段,换别人那游戏页面红成那样估计早开始破口大骂了,这人却只声不吭。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失败的音效响起,而他直接把页面退了出去,将手机屏幕摁黑,然后抱着他那琴软弱无力地拨了一下弦,有气无力得都能让人看见他魂从嘴里飘出来。

  但没拨了一会儿,节奏就慢慢紧凑了起来,画风一转,婉约小调起调、金戈铁马收势,当头就给他狠狠地惊艳了一把。

  而周围原本吹吹打打的其他乐器声不知不觉中都给停了下来,一曲毕,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捧场掌声,响没多久就停了,大杂烩一样的吹拉弹唱又重新伴着讨论和说话声开始了起来。

  “小谢可给支棱起来了,都迷糊了一大早上了。”

  “可不是嘛,看样子估计又是给老谢从被窝里拽起来的。”话音刚落就引来大家一番哄笑声。

  迎来了位身着长衫、头发花白,但精神劲头十足的老人家。

  “谭叔。”

  辛秋看了看,跟着何忍冬喊了一声。

  “可算来了,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位要过来观摩学习的年轻人吗?”

  “是他,那天给耽搁了,不好意思。”

  “害,说这个做什么,我们一伙人不就天天泡在这的嘛?哪谈得上耽搁。”

  “这小孩还是这么有意思。”何忍冬指着大家口中的小谢跟谭叔说着。

  “可不是嘛。”谭叔接过话头。

  “他一直都这样,打游戏输赢都得发泄到他那把中阮上,饱受摧残得很,稍微认识的,听他弹上个几把调的感情都能听出他这心情好赖。”何忍冬看他起了好奇,就给他解释道。

  “年轻人要来耍耍吗?会些什么?”

  辛秋摇头,“学了几年小提琴。”

  “原来来了位西洋音乐家!”谭叔说话大方豪爽,也很热情,一看就是这群人里头的领头人。

  “不敢当不敢当,刚入行,门道都没摸出来。”

  “年轻人不用这么谦虚,没带琴过来也没关系,随便看看,下回来可以带上,这里也有好几位会玩西洋乐器的。”

  辛秋应好,然后谭叔怕他第一回 来会拘束,就让他们自己看去了,还跟他们说等一下让大伙给他炫一场。

  然后顽童一样的老人就窜进去拉着人指挥去了,好像在跟大家商量安排着些什么。

  可谓是十足的热闹。

  “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喜欢的。”微微抬头能看见的瓦檐上飞过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儿,他被吸引着看了好几眼,这里热闹非凡,但处处都沉淀着沉稳安寂,像即将映下的夕阳余晖,看着灿烂洋溢,实则安静祥和。

  “这里放着不少练习乐器,不少人来玩,他们年纪大了,蛋城安静,这里又藏得深,他们就想图个热闹。”

  今天来看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自己带了乐器过来一起练习的,纷纷拿着自己的行头坐在在院子的上堂屋上已经按顺序和规律摆放好的位子,他们隔着方没蓄水的天井池子坐在方方正正的宽竹凳上。

  “这是个东拼西凑组出来的老年艺术表演团,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不伦不类的,但这些前辈年轻的时候都曾摸爬滚打过,他们里面不乏有曾经的艺术家和表演家,有名头的没名头的,老了回来蛋城,也放不下吹吹打打的老本行,有时候去帮人办个红白喜事,接地气得很。”

  “大多数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平时就组织这些活动,给他们的老兄弟老姐妹看,有时也有人来捧场凑热闹。”

  “但近期的彩排都是为了在年前的时候去敬老院给些老人表演节目,等过几个月,学生放假了,就更热闹了,不少搞艺术学音乐的孩子会一起凑数组节目。”

  无论在哪,都有没法照料自己的独居、或是上了年纪无法自理的老人,蛋城也有不少,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这个小县城里也有好几家养老院,倒应了别人经常对山清水秀的蛋城调侃为养老院这事。

  “你去过吗?”辛秋点了点下巴,像是在沉思,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去过几年,凑数的算不算?跟着给表演单填多个节目,好看着花样多一点。”何忍冬摸了摸鼻翼,答得还挺认真。

  “没想到,何大夫你的生活还挺丰富多彩。”这话他可不信,他这一堆老伙计在呢。

  要在之前两人不熟络之前,估计何忍冬会被青年斯文睿智的样子糊弄过去,以为这人会在思考什么雅题难事,但见过这人的狭黠后他就会多带个心眼,偶尔也会在想他会不会在心里打着转想些调侃人的乐趣事,就像现在,被他猜了个正着。

  “原来你当时打扮得跟鲜花一样,是要来见这些艺术家们啊。”当时何忍冬刻意打扮的痕迹重,而且加上当时两个人因为一句夸赞辩了几句,他现在想起来就想揶揄一下他。

  “小谢的爷爷就是我爸的师父,我爸跟着人家学了几年戏,又加上长辈多,当然要正式点。”听了他的用词,何忍冬有点无奈的笑了笑。

  “你这道貌岸然的一身周正正气撑着,够了够了。”

  辛秋看着何忍冬端正的腰杆,但举止又干净利落、大开大合的带着股豪气,他之前就注意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放在道观学武学久了,自带一股斯文而随性的莽气。

  “有人说过何大夫身上有股子匪气吗?”

  “头一遭,稀奇!”

  外人眼里来看,两人腰背板正、大马金刀的并排坐着,其实身形和仪态谁也不让谁,无非是那言笑晏晏的青年看起来要更开朗洋溢。

  “我父母说,我小的时候就会摸着铜锣小鼓咿咿呀呀的,我爸还以为我同他那半吊子不一样,而是像我妈那样被祖师爷喂着饭吃的,谁想得到,我心都不在这,后来也就不勉强了,这爱好就被我用来陶冶情操去了。”

  已过而立之年的何忍冬很少说起自己的父母和他的童年,人对未知的领域都是带着好奇的,特别还是何忍冬这样的人,他还真想象不到他小时候在长辈身边绕膝玩乐的样子。

  “我爸年轻的时候学的是地理专业,毕业的时候同家里说要日行千里去丈量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说什么山河湖泊得自己看了才能琢磨透,我爷爷也没拦着,任他去了。”

  “上大学时他还跑去音乐学院蹭粤剧的课,机缘巧合下在同乡会介绍下认识了外聘的谢老,就是那位进门口弹中阮的男孩子的爷爷,那小孩弹得一手好琴,他可是他们谢家童子功培养大的粤剧传人来着。”说完两人还顺着视线找了找那坐在上堂脸嫩的小谢。

  “我父亲就跟着谢老学到了现在,后来他去了苏州,我母亲在那儿唱评弹,一个说苏州话,一个唱粤剧,两人勉强沾了点志同道合的边儿。”何忍冬说完这句稍微停了停,发现辛秋在贯注着他。

  觉得不管是不是因为咨询师这份职业的加持还是辛秋的性格使然,他想任何一个和他倾诉聊天的人都会非常喜欢他。

  因为他会很好地把握你此时此刻的状态,就比如现在,他皱了一下眉,像是在询问他怎么停了。

  何忍冬这才重新接着说了下去。

  “两人拉着我去戏台子里跑,我打小就被培养了听这丝竹管弦的爱好,这里还是我爸妈带我过来的。”

  辛秋觉得新奇,一般按何忍冬爷爷何菖蒲在中医上的造诣和对百安堂倾注的心血上,下一代一般都会跟着传承和学习,但现在却由跨了一辈的孙辈何忍冬接手,但在他听来,何家并没有勉强过后辈去做不喜欢的事业。

  在言语的叠加中他构建出了一个开明自由、和谐温馨的家庭模式,在这样的环境中教养出了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何忍冬,他突然觉得丝毫都不意外。

  后来大半屋子的人跟着谭叔那相当有模有样、含金量显而易见的指挥下彩排了一遍春节序曲,说是彩排,其实已经练得很炉火纯青了。

  看得出来不少人都是老搭档了,辛秋第一次看这样原生态的民乐团,但半点观感都没被影响。

  最后要走的时候谭叔跟他们打招呼,说是让他们多过来玩,喜欢的话就让何忍冬今年帮辛秋报个节目进去跟着一起去敬老院玩。

  辛秋觉得新鲜,说会过来这里多捧场,有空也会跟着去敬老院看看,但表演的事情还是得考虑,因为他觉得自己半路出家的水平不够看,大家也没勉强,只是说图个开心。

  走之前他们去到了那颗银杏树下,辛秋随地捡了几颗银杏果。

  “这个可以怎么做来吃?”

  但又似乎是觉得自己像是跟人提了一个为难人的问题。

  “何大夫是不是只拿来做药过?”他在手上挑挑拣拣地看着,他不会看这白果的品相,只能看外表来判断好坏,但他已经决定到时将这项任务交给万能的何忍冬了。

  “这银杏有毒性,得专门处理,而且吃多了不好,今天天色晚了,下回来的时候捡到做点干杏给你尝尝。”然后他捡了一片叶片饱满的银杏叶,放在了他的手上,换走了他手上的几颗白果。

  “我们回家吃饭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