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照院奈落上次像这样倾巢而出,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就连多年前第十二代首领虚从组织叛逃的时候,追杀的部队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杀意果决,乌鸦的羽翼几乎铺天盖地而来。

  被炮轰得千疮百孔的飞舰坠落于江户湾附近的群山中,滚滚浓烟直抵灰暗的苍穹。冬季的山脉包裹在寂静的寒雾中,万物的声音仿佛皆已死去,只有远方的战场上隐隐传来了金铁交鸣的厮杀声。

  枯叶在脚下脆折,锡杖随着暗中奈落的疾奔颤鸣而响,如同虫群密集振翅,窸窸窣窣着从身后的森林中传来,看不见的杀意如影随形。

  陡峭斜下的山坡上长满了不知名的常青树,墨绿的枝叶层层叠叠地遮去了上方黯淡到几乎没有的天光,只露出少许被切割得破碎的灰色苍穹。

  随着一声闷哼,鹤子骤然停下了脚步,极快地抓住一旁斜逸而出的树干,阻止了自己顺着坡度往下急冲的势头。

  前面的松阳和胧都闻声停住了脚步。

  “……兵分两路吧。”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像是碎裂的冰渣一样碾过喉咙。鹤子扶着树干,微微撑直了身体。

  “我留下来断后,你们快去战场上和攘夷军汇合。”

  松阳只是看着她,安安静静道:“抱歉,鹤子,这我做不到。”

  抠紧干裂粗糙的树皮,鹤子吸了一口气,盯着沉默地立在原地的胧:“天道众的追杀部队去哪了,你就不好奇吗?”

  现在还在追杀他们的,只有倾巢而出的天照院奈落。先前炮轰了他们一路的天道众的舰队,此时反倒通通不见了踪影,几乎要以为他们迷路在人生的道路上了。

  视野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发黑,鹤子眨眨眼睛,笑了一声:“敌人原本的计划,是以松阳先生做饵,诱攘夷军前来。那么,现在反过来也是可以的。”

  松阳攥紧刀。

  蚁多也许无法咬死象。但只要抓住了松下私塾的学生,以他们的性命威胁松阳,不怕他不乖乖缴械送上自己的首级。

  在场的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愿意把这件事戳破的,此时适合将表象撕下来的,也只有她了。

  鲜血沿着额际滑落,胧半闭着眼睛,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未出声,就已被鹤子静静打断:

  “我的老师已经不在了。”

  她抬起眼帘,唇角一弯,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散在林间寒冷的空气中:“我的老师已经死了,胧。”她直直地盯着他,目光专注到不曾移动分毫,眼底涌动着无法言喻的碎光。

  神色微微一动,胧凝神看她片刻,在绵延的沉默中转过身,哑声道:

  “……走吧,老师。”

  松阳没出声,也没动,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变得悲伤。

  “我……一直都注视着您的学生,”鹤子笑了笑,开口。

  待在鬼兵队的时候,一直,都看着。无法移开目光,亦无法别开视线。

  远方的战场上似是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炮吼,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地面的震动也传达到了此处,如海浪一般轻微起伏。

  “现在终于看到了啊,也终于看清楚了,”鹤子抿起嘴唇,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所以也请您不要回头,松阳先生。”

  哪怕要踩着他人的性命——

  “请回去吧,回到等着您的学生们的身边。”

  ——“请回到晋助身边吧。”

  此时一切言语都已成多余,在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之后,裹着寒冷雾气的山坡上又短暂地恢复了寂静。

  再也撑不住了,仿佛所有力气骤然被抽干,鹤子扶着冰冷的树干弯身蹲了下来。连续高强度战斗到现在,新伤旧伤一起爆发,她真的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鼻翼口腔中的血腥味浓郁到几乎令人作呕。

  鹤子笑笑,听着在森林间如阴影穿行的奈落逐渐朝这边接近,空气中的杀意也刺骨起来。

  ……她之前其实说了个谎。

  在烛光昏黄的森然大殿中,她跟胧说,自己是为了活下来才利用了那位大人——那其实是骗人的。她六年前从天照院奈落叛逃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脱离对方的掌控。

  她是从自己身边逃离了。因为无法忍受双手满是鲜血身为奈落的自己,因为害怕直面自己的丑陋,才从组织里逃走了。

  夕阳下的那个背影她一直都记着,抱在怀里始终没能舍得吃掉的馒头,温度至今也滚烫地印在胸口。年幼的自己伸出手,最后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对方高大的影子。

  该怎么说呢……

  视线忽然一片模糊。

  她其实是把那个人作为父亲看待的。

  偷偷在心里敬仰着,是亦师亦父、家人一般的存在啊。

  可是那个人死了。在她从天照院奈落叛逃后,在她不在的这几年间,去世了。

  ——她的老师已经不在了。

  在看到松阳的时候,这个认知终于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连疼痛都变得有血有肉。

  四年前在新兵营初见时,她曾待在围着晨雾的廊檐下,望着高杉一人在光影分明的世界中练习挥刀,凝视着某处的目光专注到似乎要燃烧起来。

  她当时就想——这个人是要救回自己的老师啊。

  凛冽到几乎凄厉的寒风倏然扑面而来,作为先头部队的奈落从坡上俯冲而下,奔跑时忽然借力一跃,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禅杖一挥,直朝她的所在狠戾削来。

  死亡如八咫鸟羽翼的阴影落下,连时间都仿佛凝滞了一秒。

  在金属禅杖将要落下的刹那,森寒的杀意忽然冻结。紧接着,锋利的寒光呼啸而来,骤然将眼前的空气一斩为二,生生撕裂了奈落的攻势!

  猩红的血液爆射而出,差不多被拦腰斩断的奈落顺着俯冲而下的势头滚落下坡,像是被剪断了弦线的傀儡一样,砰的一声撞在粗壮的树干上,挂着残肢不动了。

  “……你们这是要赶着去哪里?”

  一甩刀上温热的人血,鹤子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直了,站稳了。她挺直脊背,嘴唇一弯,眼中浮现出毫无温度的笑意。

  “别急啊。我好歹算是前奈落三羽,你们这么不给我面子,真的很伤人心啊。”

  眼前的山坡上悄无声息地立满了乌鸦肃杀的身影,她朝站在最前面的奈落眨了眨眼睛:“你说是吧,左近阁下?”

  名为左近的奈落居高临下地露出冰冷笑容:“那便如你所愿。对于临死的罪人,宽容的八咫鸟将聆听其愿。”

  风声静止,杀意凝固。寒冬寂静的山脉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作为了结一切之地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伸手一扯束发的缎带,长发纷纷从肩头飘扬而落,鹤子咬着缎带的一端,将右手在染血的刀柄上缠好了,绑紧,确定自己接下来无论如何都不会脱力松开手中的刀。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一切准备就绪。

  她曾将组织的一切命令奉为神谕,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请让她再借用一次吧——鬼兵队的军监之名。

  “在下是鬼兵队的鹤子,”扬起刀尖,直指眼前的一众奈落,鹤子露出笑容,声音和眸光一同凛然生辉,杀意毕现:

  “还请天照院奈落的诸位,老老实实跟我一起下地狱去!”

  ……

  炮声在上空呼啸,刺耳的枪声似乎要撕裂天幕。当久保田跟着鬼兵队的残部一起撤回营地时,发现回来的人比起上一次又少了很多。

  命丧战场的,灰心逃跑的,还有生死不明的——除去这些人,攘夷军到最后竟只剩下了他们这些部队。

  环顾被炮弹轰得七零八落的营地,久保田在已经倾塌的主帐外发现了浑身是血的银时高杉还有桂。跟着他们一起从枪林弹雨中冒死跑回来的,还有一些人数锐减的番队。

  弹尽粮绝,攘夷军已至陌路。他们已经输了。

  “……撤退吧,总督。”他听到身边的恭介如是低声道,嗓音哑到几乎咳血。

  没有人动。

  不远处的战场上声音如怒涛咆哮,这边的营地却死寂一片,仿佛回来的不过是一群亡灵的幻影,真正的自己早就死在了火光和浓烟四起的战场上。

  久保田循声望去,发现一只羽翼墨黑的乌鸦朝着营地这边飞了过来,在主帐上方飞了几圈,像是要确定什么一般,最终扑扇着翅膀在桂身边的木箱上停了下来,仰颈接连发出嘶哑苍凉的啼叫。

  营地外的树林中传来了脚步声。

  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武丨士刀悉数出鞘,神经紧绷到几乎要断裂。

  率先走出树林的,是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男人,身着血污浓重的黑色僧袍,浑身都缠满了不详的气息。久保田刚要向前,却听死寂一片的营地中忽然传来哐啷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他扭过头,发现不管是高杉也好,银时也好,还是桂也好,还有一些尚活着的松下私塾的学生,此刻都仿佛被定住了一样,生生不动了。

  仿佛生怕惊扰了眼前的景象一样,动弹不得地僵立在原地。

  高杉的嘴唇颤抖起来,却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般无法出声。久保田看着他的瞳孔不断收缩颤抖,目光死死盯着从林中走出的温润身影,哪怕此刻人头落地,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最后是桂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师。”

  仿佛突然就变回了在朗朗书声中追寻着先生清雅侧影的学童,这几年在战场上统领军队越过尸山血海的人,忽然就只能哑着嗓音,颤声呼唤:

  “……松阳老师。”

  久保田没有见过这样的桂先生。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到破绽百出的白夜叉和鬼兵队总督。他几乎都要错以为在战场上被视为鬼神的两人要哭出来了。

  望着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的三人,松阳露出温柔到近乎哀伤的笑容:

  “抱歉。”

  他身边的胧只是沉默地站着。

  站在松阳身边的,只有胧。

  仿佛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仿佛忽然被人一刀戳穿了心脏,鲜血淋漓地将血肉碎骨挖出,高杉往后踉跄着退了一步。接着,久保田还未反应过来,高杉就已跑了出去,和松阳擦肩而过,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枪林弹雨的战场疯了一样地跑了回去。

  久保田直接愣住了,浑身冰冷地僵在了原地。

  银时看向松阳。

  ——“拯救老师的事,到时候交给阿银就行了,”

  就在昨天,他还曾信誓旦旦地跟高杉这么说。

  ——所以,请去找鹤子吧。

  “带着老师和其他人撤退吧,假发。”银时闭了闭眼。

  “……银时?!”背后传来桂惊疑不定的声音。

  攥紧刀,银时沙哑地笑了一声:“我得去把那个混蛋绑回来。”

  ——他要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会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