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一连几个月, 裴怀清没有再见到西泽尔。

他早给池小六发了消息,大意是自己只是出去了一趟,没有什么事, 不用担心。

这座岛和他第一次来时已经大不相同,有了人气,还连上了星际网, 这里的人也不会限制自己的出行, 研究员与雇佣兵还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送小礼物,不过裴怀清都礼貌拒绝了。

奥卡西时不时找到他和他汇报研究进度,说西泽尔这个军雌样本的手术大获成功, 之前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现在已经达到了严谨的十三分之一, 也许还会更好……总之是科学的巨大进步。

然而裴怀清并没有什么兴趣, 两百五十岁和死亡对他来说太远了,在他的观念里, 过好现在的一切比什么都重要。

只是有一些事让他仍然有些在意。

“西泽尔的身体, 有好转的可能么?”

他声音弱弱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长长的睫毛沾上几分水汽, 也低垂着, 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理论上来说,前景还不错。”奥卡西这回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兴奋和笃定。

“你知道的啊, 他是虫族, 还是军雌,本来身体构造就不一样, 这么多年没有一个雄子在身边, 身体器官都熬坏了。本来要他融合其他种族的基因进行改造, 偏偏又不让,只能这么耗着。”

说到这里,奥卡西又来了精神气,撑着下巴一脸嫌弃:“而且他身体比我想象的还差!大多数的皮肤都重度烧伤过,全是人造新生的皮,连骨翼都残疾了。话说他是不是脑子还有点毛病,咱们实验室的鱼都是食人食血的,他竟然抓了那么多,海里剩下的几乎都被他抓完了,不愧是军雌,都没缺血休克,抗造啊。”

裴怀清从他第二句起就没反应了,愣愣听着这截话,看着手中的咖啡杯,麻木地「哦」了一声。

奥卡西说完撇撇嘴,显然对西泽尔无可奈何。

“随他吧,反正我能拿到数据就好,”

奥卡西又絮絮讲了些什么,随后觉得裴怀清反应实在呆板无趣,甚至没有表现出惊喜惊讶的样子,有些失望,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裴怀清只是呆呆地应了一声,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冒着咖啡豆香味的水汽氤氲了温柔的眉眼,额间湿漉漉的。

他抿了抿唇,睫毛忽闪着,不安地乱动。

西泽尔,为什么会烧伤……

那些鱼,都是他放血捕来的么……

裴怀清忽而惶恐地拼命摇头,把那些可怕的思绪和猜想一股脑甩出去。

他开始努力去想别的,但是不知不觉老是转到某个人的身上。

西泽尔这几天没有任何动静,自己散步的时候也没看到他。

很有可能是对方故意避开了自己,因为他前不久见到索尔来过一趟,来的时候急匆匆,走的时候怒气冲冲,如果身体病重的话大概不会把一个人气成这样吧。

其实,从西泽尔的视角来看,虽然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但是,自己的家族陷害杀死了他一家人,还对他极近侮辱,西泽尔报复自己……

裴怀清几近懦弱地想着,眼神放空,眼尾渐渐染上了红晕,一滴泪珠猝不及防掉入咖啡杯里,惊得他浑身抖了一下。

真糟糕,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事?明明西泽尔也有错……错在不该伤害了他还来祈求他的原谅。

太讨厌了,太可怕了,怎么会这样……

他胡乱抹掉再次流淌下来的泪水,打开终端想要转移注意力,刚一打开就是一则鲜红的:

“惊!基因改造害死人,全家离奇死亡为那般?”

裴怀清脸都僵了一下,他迅速划开,看下一条。

“基因融合的三大危害……”

划走。

“改造手术的巨大风险……”

啪。

裴怀清直接赌气地关掉了终端。

他喘了两口气,有些气恼,又有点委屈,连大数据都欺负他!

拧巴了一会,决定出去走走。

裴怀清一路经过无数研究员,还有不少冲他抛媚眼的守卫,来到沙滩边。

这里被重新启用后,雨林被砍伐了个干净,沙滩也有了些人气,时不时能见到有人在里面游泳,或者在岸边散步,晒太阳。

海上吹来的咸风撩动衣角,把略略有些长的发丝往后轻拨,岸边的黑发青年像一只干净的飞鸟,睁着明澈的双眼往天空中望去,一身纯澈超脱的气质不经意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裴怀清看了天中的云一会儿,很快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些什么。漫无目的地找到一块礁石,轻盈地跳了上去。

他向海平线以外望,水天一色,好像和其他地方的海,同其他时候的云,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让他落笔画下的冲动。

在躲避逃亡的这些年,他很多时候并没有提笔的兴趣,就连梅格星那么美丽的晚霞,因为那条要和恋人去看的惯例,他都没好意思去看过。

明明自己在最初做任务的时候,想的就是尘埃落定后,自由自在地,一个人周游世界,画遍世界的美景。

可是做完任务之后,他一直提心吊胆自己被发现,不敢旅游,不敢离开太远,不敢关注太多从前的消息,从来没有真正像自己期望的那样活过,没有太多闲情逸致去刻画自己喜欢的事物。

其实,相较于那些美丽的景色,裴怀清笔下很少出现人物,不是因为画的不好,而是他觉得,美人太多,能美进心坎的,太少。

而西泽尔元帅是裴怀清自认为,见过的,最好看的那一个。

但事实证明,喜欢上西泽尔是个错误。

是裴怀清这一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不然现在的眼泪,为什么会流得那么多。

“我讨厌西泽尔。”

海风迎面吹来,裴怀清眼睛红了,鼻尖红了,就连嘴唇也被咬得殷红一片,泪水一滴滴碎在眼眶中,像跃出海面被照耀的鱼鳞般闪烁。

礁石遮掩下,有人的身形僵了僵,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你要来招惹我呢?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害怕你。我……我明明,那么胆小。我连鱼都不敢杀,我怕我拒绝了你,你要砍死我。”

裴怀清对着海面鼓起脸,豆大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

“但是为什么要答应呢?为什么呢?因为你曾经为了救我出火场器官衰竭,拿血帮我补充能量,开玩笑一样躺上手术台,来帮我、帮我延长寿命?”

他喉头干涩,唇瓣也在颤抖,连自言自语也说不下去,低下头把呜咽藏进尾音:

“我、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告诉我……”

“怎么办才好……”

躲在礁石后的人沉默得像一尊雕像,从眼尾缓缓渗出的一滴眼泪也在海风中逝去。良久,他放缓步调,悄无声息要离开。

却忽然听到一声充斥着委屈的唤声。

“站住……”

“你走什么……”

裴怀清啜泣着,但他咽下一丝哽咽,从礁石上跳了下去,望着面前人的背影,抓住旁边的石头,说出的语气近乎虚脱: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语气轻得霎时在风中被撕碎。

“你这些天,都有偷偷在看我。”

西泽尔的背影僵硬极了,他甚至都不敢转过身来。

这个人好像瘦了很多。

他微微侧过半张脸,白色发丝遮住瞳色,他轻声说道:“没有。”

裴怀清抿着嘴:“狡辩。”

西泽尔转过身:“我刚刚,没有。”

刚刚的确是他先来的,他没有跟踪裴怀清。

所以:“不要生气。”

“那之前呢?在实验室经过的时候,你没有看我?你没有故意躲着我?”裴怀清恶从胆边生,越说哭得越凶,大声控诉:“你偷看我,还不承认!讨厌鬼……”

他就是有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人躲在阴影里,在经过的时候偷偷看他!他有一次都看到那片白色衣角了……

西泽尔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疯狂掉眼泪,抬起手,却又放下,在衣角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但最终没有伸过去。

“不要哭了,是我的错,我不该看你,我再也不看了。”

他说起这种话,总是显得无比笨拙。

裴怀清唇瓣翕动着,但一时间什么也没说出来。

沉默了三分钟。

裴怀清慢慢恢复了啜泣,表情平息下来。忽而抬起头,眼底还是湿漉漉的,黑得像熟透的葡萄。

“最后一次手术在什么时候?”

他看着对方手边的引流管,语气尚且带着哭音。

西泽尔淡到没有颜色的唇吐出两个字。

“明天。”

裴怀清擦了擦眼睛:“如果你能成功的话,我后天就能做完手术。”

如果西泽尔的样本采取好,有足够的把握,他的手术流程其实很快,也不会什么生命危险。

“我订了术后第二天的机票。”裴怀清把飞扬的发丝撩了一缕在耳后,眼泪干涸后,余下一片涩意。

“那个时候,你应该还在昏迷中。”

西泽尔雪白的睫毛飞快地眨了一下,像一只惊慌的蝴蝶,他抬眸与裴怀清对视了一秒,随后慌张地瞥过眼去。

“一帆风顺。”

他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除了微微发颤的尾音,什么破绽都没有。

裴怀清低头去揪扯衣角。

“这一次出去,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海洋传来轻微的白噪音,周遭的人交谈声隐隐通过风传到身边,却都像裹上一层劣质的塑料薄膜,远去了。

西泽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他再次睁开眼,克制地点头:“好。”

裴怀清这是拒绝他了。

而且一辈子也不愿意再见到他。

西泽尔心脏被各种情绪捏得痛极了,但仍然选择尊重他的决定。

“我不会再去打扰你。”

他埋下头,让人看不清他整张脸的表情。

忽然很想掰过西泽尔的脸,去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

但裴怀清终究什么也没做,他转过脸,重新把视线放在海平面上。

周围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快看!”

“天啊!”

“是白鲸!”

刚刚好,裴怀清的眼睛落在了海上,他看见了远方的远方,恒星升起的地方,一条巨大的、足足有几百米长的白鲸,骤然跃出水面,带出无数折射着七彩光芒的水珠,像珠帘一样,啪嗒啪嗒,层层密密地被卷起,滚落在海天一色的远方。

裴怀清屏住呼吸,忽然有了种强烈的作画的冲动。但这一幕太过短暂,只是那么一瞬,就在眼瞳中瞬间消逝不见。

而在巨大的水珠平息后,远方竟然升起了一道彩虹。

他不知怎么,转头看向自己身前的人。

西泽尔也抬起了眼睛,但没有看向那震撼人心的景色,金色眼瞳中,充斥温柔而忧伤的底色,其中满满当当的,映着一个彩虹色的他。

作者有话说:

清清觉得西泽尔像月亮一样高冷,他又何尝不是西泽尔眼底的月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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