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果然是个杂役。
他穿着馆里统一发放的灰扑扑的衣裳,腰上缠着一圈脏兮兮的汗巾。他在珠碧身边蹲下,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才能尽量让他不那么疼。
地上很冷,珠碧累极了,苦笑一声:“新来的罢?能不能快点……”
再不把他抱回去治伤,这条小命就真的要交代在这了。
“抱起来会不会?疼得又不是你,你怕甚么?”珠碧有气无力道。
那杂役终于动了,咬牙拉起珠碧伤痕累累的手,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肩背,一手抄过膝弯,还不等用力将人抱起来,珠碧忽然忍不住,歪倒在一边,张嘴“哇”地一声又吐了个昏天黑地。
杂役倒吸了一口气,他笨手笨脚地杵在原地,一声不吭。
珠碧胆汁都快要吐出来,口苦得很,忽然一只瓷杯伸到眼前,里头是干净的水,珠碧轻轻呻吟了一声,心想这新来的愣归愣,倒是挺贴心。
不客气地接过瓷杯仰头喝下,才稍稍冲淡口中苦味,珠碧深深调整了一下呼吸,而后被他轻柔地抱起来。
可即便动作轻柔,还是难免压到伤口,珠碧疼得直抽气。
这该死的日子,不知还要再熬多久。
杂役抱着他走出了屋子,冷风拂过火辣辣的伤口,珠碧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头裂开一样地疼,突突地钻着太阳穴。
眼前一切景物好似都失去了重量,像水里的海草一样飘飘荡荡。
珠碧艰难地眨了眨眼睛,眼前迷蒙的重影终于消失了,他看见漆黑天幕中零星的星子,和半轮晦暗不明的残月。
当然,也看见了杂役粗糙的脸庞,他的怀抱竟异常有力温暖,和……那人一样。
想到这里,珠碧气得牙痒,他在里头受尽苦楚,那个答应要陪自己的王八蛋却不知道在哪头飘着呢。
珠碧满心的失望,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长得再好看也不见了。
珠碧被酒灌得脑袋迷迷糊糊,看这个其貌不扬的杂役是越看越顺眼。
瞧瞧他,多知道心疼人啊。
以往新来的杂役第一回干活,总会趁人之危摸他们两把吃几口豆腐的。也不顾他们伤得有多重。
这人却老实得很,抱就只抱着,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真乃君子。
长是长得丑了点,但心肠好啊。
日后攒够了钱出去,买几亩地,讨个淳朴的媳妇,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珠碧突然间很想和他说说话。
平日里最是七弯八绕的心肠一时抻得老直,甚么话都往外讲。
“哈~新来的,你心肠真好。”珠碧由衷夸赞。
珠碧寒暄地问了他许多话,他都始终缄口不言。
没被搭理的珠碧也不气恼,依旧叽里呱啦地动嘴皮子,麻雀似的片刻也不停歇。
他喜欢为别人规划美好的人生,说着说着,就好似那是自己的未来,越说越带劲。
杂役一个字也不吭,珠碧忍不住问:“你为甚么一直不说话?你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因此而心疼我?”
想到这里,珠碧心里头暖暖的, 他哈哈笑了两声:“你不用心疼我啊……哈,我都习惯啦……”珠碧半闭着眼,沉沉地打个酒嗝,“我甚么都不怕了,真的……”
“不就是挨鞭子吗,这十二年,我挨的还少么。”
杂役都不搭理他,他嘴里还兀自叽叽咕咕:“咱们做娼妓的,从小都是吃着鞭子长大的……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
“……”杂役那张看不清是悲是喜的脸上,骤然像是崩开了一道裂痕。
身上纵横交错如渔网的鞭痕不断往外沁出血,月色一照,比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还恐怖。
“我每次都希望他们干脆把我打死得了……我好快点下到地府里去,来世啊投个好胎,再也不要受这无边折磨。”
“可是他们每次都留口气给我,我再睁开眼睛,还是这该死的地方。你说,我甚么时候才能死呢。我真的不想活啦。”
抱着珠碧的健壮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不答话,珠碧自言自语说到激动处,前后荡着双腿,好像个傻子。
说着说着,他忽然咧嘴一笑:“不过……我前段日子见到我妹妹啦,她好可爱啊……眼睛圆圆的,和我一样漂亮……爹和娘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妹妹,也许已经把我忘了。”
讲到这里,珠碧悲从中来,瘪嘴哭出声:“忘了好……忘了好……要是他们看到了我变成这个样子,一定会掐死我的。”
他没能去考科举,没有如父亲的愿加金紫,登明堂。反倒做了全天下最令人不耻的营生。
连走到街上都能被臭鸡蛋扔的地步。
入了这一行,他就再没有亲人了。
天下间谁愿意有一个做娼妓的孩子呢。
他都不敢想象,父母知道自己做这种营生,会是甚么反应。
若真有那时,自己一定先行自裁。
说到这里,一串串泪珠开闸般从半闭的眼睛里涌出来:“可我也不想的啊……我不想当男妓,我不想伺候人,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
……
清明尽失的珠碧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考虑不了别的,他只想宣泄,只想狠狠地咒骂害他至此的所有人。
因为清醒时隐忍太过,所以醉后便更加肆无忌惮。
醉了,就不用考虑后果。
他的情绪几欲失控,几乎要挣脱开杂役的怀抱,他忙紧紧将人揽住,珠碧浑身疼痛,挣脱不得,只好再度软下身躯,一张口,脆弱的哭声溢出来:“可我……我真的好想他们,好想……”
这天下间最难割舍的莫过于血肉亲情,如果再重回去一次,珠碧不再敢保证他能狠得下心不去偷看他们一眼。
“都怪那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为了钱,甚么都干得出来……萧启是王八蛋,姚天保也是王八蛋!还有那个狗屁神仙,说甚么会陪我,你看,到头来还不是我一个人撑着……”
闻言至此,杂役陡然间一顿,双脚像是被藤蔓缠住,竟一步也无法迈开了。
“他和那些油嘴滑舌的嫖客一样,我就不该相信他……大骗子……”
他迷糊的双眼,看不见杂役脸上肆意流淌的泪珠。
想说的话说完了,萃月轩也已近在眼前。
小九迎面跑来,来到相公跟前,见他放声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泪,混着血液糊了满脸。吊着的一颗心啪地砸在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自家相公震天的哭笑声快要把天都喊塌了,这个大块头蠢货还不知道赶紧把人抱进去,小九气得一脚踹上他的小腿,骂道:“是傻的不成!杵在门口想让全馆人听到啊!不知道快点抱进去吗!”
他娘的一看就是新来的。
杂役正要拔脚,珠碧忽然被自己的哭笑声呛住,脖子一颈,哇啦吐出一口秽物,夹带着鲜血。
而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钻入耳膜。
杂役与小九具是一惊——
“相公!”
“珠儿——”
这声珠儿,分明就是这个蠢货杂役发出来的。小九正要开口破骂这狗东西以下欺上嘴巴犯贱,立马又察觉到这人熟悉的声音,还未反应过来,眼前金光乍现。
“神仙大官!”
眼前哪里还有甚么杂役,这个满脸都是眼泪的家伙,分明就是他家相公的老相好。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站在门外,将珠碧受的折磨全看进了眼里,他的心都要碎了。
终于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他看见有灰扑扑的杂役匆忙赶来,二话没说将人打晕丢到草丛里,自己变成了他的模样,亲手将他的珠儿抱回来。
抱回来的路上,听着珠碧字字泣血的话语,他虽沉默不语,却心如刀割。
震惊归震惊,小九反应倒是很快,语气立马软下来:“快把相公抱回房去,在这外头做甚么都不合适!”
珠碧浑身的伤,连连呕血,今夜又是个谁也无法安眠的夜晚。
小九忙不迭提来桶放在床边就火急火燎地冲出去叫人,时间才过去没一会儿,桶里就猩红一片。
呕吐物的臭味和酒味、血腥味交杂在一起,恶臭难闻,灵鹫无措地握着他冰凉的手,却连疗愈术都不敢施展。
只能在他呕吐时小心翼翼地替他拍背顺气。
珠碧又吐过一回,无力地垂着头在床边,将胃重重压在凸起的床沿上,才会让他稍稍好受一点。
血液倒流上脑,一张脸红得几乎发紫。
不知是不是胃里盛满的酒液倒流了,眼睛里扑簌扑簌地往外淌着水珠,断线一样地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积出了两个小水洼来。
呜呜的哭喊声回响在房中,先是压抑着,而后愈来愈大,到最后,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太过烈的酒,会把自己筑在心口上的保护层都溶解,心就会变得很脆弱,很脆弱。
那些伤心的、遗憾的、可怕的、悲惨的旧事一同涌上心口,像是一把把酸苦的调料撒在心上,腌泡菜似的,涂遍了抹匀了,杀出汁液再拧干那样疼。
一双手伸来,轻轻捧起珠碧湿透的脸颊,珠碧顺着抬头,迷蒙的眼里映出了同样悲伤的灵鹫。
“珠儿……对不起。”
见到他,珠碧哭得更狠了。
灵鹫捧着他湿漉漉乱糟糟的脑袋,拥进了怀里,贴在了火热跳动的心口上。
珠碧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儿,一旦有人来哄,便涕泪横流撒泼打滚,伸出拳头锤他:“你别抱我——!滚——!”想将他胖揍一顿再赶出去,可他的怀抱真是好温暖,一抱上就舍不得松开。
想在他的怀里再好好哭上一场。
最好哭完了还能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午夜梦回醒来之时,心里不会再空空如也。
可对于他无动于衷的态度,珠碧很难不生他的气。
矛盾拉锯着他,头疼得快要裂成两半了。
“我好难受……你为甚么不来救我……你那么厉害,为甚么不帮我杀了他!”
“我讨厌你……你这个大骗子!”
灵鹫还来不及安抚他,告诉他原因,大门外匆匆的杂乱脚步声就越来越近,灵鹫没法再留,旋身隐去。
珠碧趴在床边,哭声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小九带着大夫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而后跟进来的,还有胡乱披着外衣的姚天保。
显然是刚从睡梦里被拉起来,他一向不喜欢好梦正酣时被别的事吵醒。但一听说他的财神爷伤重濒危,瞌睡虫立马飞了,火急火燎地奔来了萃月轩。
在姚天保的印象中,他第二次受这样重的伤。
见宝贝儿子伤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怒火烧到了头顶,已经在盘算要怎么替他出了这口恶气,却在得知罪魁祸首是诚王之后,顿时连屁也不敢再往外放一个。
珠碧还在不断呕血,灵鹫消失之后,他就懵懵的,叫他也不搭理,反应亦慢半拍,教一帮人急得团团转。
猩红血液不断从嘴里溢出,喉头发出“嗬嗬”的声响。
姚天保瞧着珠碧半死不活的模样,急得抓心挠肝,抓过在珠碧身边切脉的大夫的手,低声问:“到底怎么样了?还能不能活?能活的话要多久才能好?”
言下之意,若是不能活了,他好抓紧培养新人,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也算还有点良心,压低了声音,应是不敢让珠碧听见。可珠碧虽然懵了,耳朵却是好使得很。
姚天保就好似那成了精的算盘,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算账。
他没有良心,不会同情。他在乎的,不过是今日的口袋进了多少钱。
进得多了,他的儿子们千般好;反之,那就是赔钱的玩意儿,欠收拾。
小九站在一边敢怒不敢言,紧握的手掌快要把裤边都揉碎了。
珠碧听至此,哇地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来,这回是被活生生气的。
珠碧想着,姚天保要再在他耳边叨上几句,自己就立马把舌头咬断吞了,麻溜去死。
大夫说,烈酒侵蚀了他的胃,现如今他的胃里全是血。
救得活那是一定的,只是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接客了,得知消息后的姚天保一张脸黑如锅底。
南馆请的大夫医术是极好的,见惯了大风大浪,他说能救,珠碧就一定能活。
料理好珠碧之后,他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姚天保脸色沉沉,半晌也不离开,盯着床上半死不活的珠碧,心里又开始打他的算盘。
小九杵在一边心疼自家相公,又不敢赶姚天保走,弄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姚天保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提起珠碧血肉模糊的手臂,心里也是有些隐隐作痛的。
这只手的主人为他挣了太多太多钱,调教他这么多年,怎么着也是有一点点情感在里头的,只是这少得可怜巴巴的感情在金钱面前,显得太过微弱、太过可笑。
如果这回活下来了,下回,也许要对他好一点点。再怎么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也爹爹爹爹地叫了自己十二年。
珠碧握上了一只宽厚的手,传来的温度,让他脑海浮现父母亲慈爱的脸庞。
思绪幽幽地飘回年少时的下雨天。
当年爹爹去私塾接他回家,他哼着新学会的诗歌,一蹦一跳地踩着小水洼,浑身泥泞地回到飘满饭菜香味的家,母亲会拧来干净的手帕给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然后布菜上桌,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
往事如烟尘散,如今,甚么都没有了。
珠碧动了动通红的鼻子,反握住手心里宽厚的手掌,张口,哭声溢出来:“爹爹,带我回家罢……”
他想撒娇,单单纯纯只是孩子对父亲的撒娇;不是娼妓对男人的那种。
“爹爹”不说话,珠碧瘪瘪嘴,还要张口,被小九冷不丁堵回去:“相公!”
珠碧吓了一跳,蓦然睁开眼睛。
床顶是不堪入目的交合图,大红大紫的鸳鸯锦帐垂落,这里没有他慈爱的爹爹。
看见了姚天保,珠碧心里陡然蔓延出一阵寒意。
他差点就要对这个恶魔袒露一切了。
所幸姚天保没变脸,反而改用双手握住,道:“这里就是珠儿的家,爹爹陪着你。”
这个爹爹,前一刻还在琢磨要不要放弃他呢。
小九在后头气得咬牙切齿。
珠碧苦笑一声,将手抽走,抹掉脸上泪珠:“爹爹别哄我,您刚刚说的话,珠儿听见了。”
血和泪混在一起,干了之后斑驳在肿胀的脸上,一块一块的。
假惺惺的话被当场戳穿,姚天保的脸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尴尬地杵在原地。
而后他仓皇辩解:“没有的事,爹爹乱说的,你别信。”
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珠碧怎会不知?他深深吸了吸鼻子,把脆弱的哭腔咽到肚子里去。
“爹爹。”清冷的语调响起。
他轻轻叹息,问出一句明知道答案的话。
“钱……当真比珠儿的命还重要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为小珠珠落泪的一天。
我要给萧启和姚天保扎小人[○`Д′ ○]